弦月当空,光晕层层,谢言昭从梦中醒来,额上蒙了一层薄薄冷汗。
她己许久没梦到那样一双眼。
孤傲清冽,寒若冷泉,遭了欺负会染上氤氲红意,憎恶之时如山崩石裂,似要与这世间共赴毁灭。
十五岁那年她随父兄远赴边关清剿贼寇,救下个十三岁北境少年。
少年貌美,孤苦无依,她教他文籍,赠他弓弩,允他以下犯上,却在少年为她精心种下昙花那夜,摔碎花盆,抛下一袋银钱,将他驱逐。
谢言昭正蹙眉沉湎于过往,房梁上突然传来一阵奇怪声响,紧接着一道黑影当着谢言昭的面自梁上掉了下来。
“谁?”谢言昭张口发声的同时,快速拔出枕下匕首。
眼看那匕首就要滑向面前黑影喉咙,一迭声的接连呼痛传入谢言昭耳中。
“痛痛痛!自己人,别冲动!”
听出钟沐衍声音,谢言昭手腕一翻,止住攻势,顺道翻了个大白眼。
“钟沐衍,你大半夜不睡觉,跑我房中做什么?”
平白遭了一顿嫌,钟沐衍嘴角下塌,心里委屈得不行。
“你白日那样落太子脸面,我怕他夜里过来寻你麻烦,这才做那梁上君子。结果阿昭,你非但不夸赞人家,还搁这嫌弃!”
钟沐衍越说越委屈,水汪汪的大眼睛蓄满了泪。
瞧着他那没出息的小模样,谢言昭扯了扯唇,用匕首柄轻敲额头。
“下次保护我前,你先把自己给照顾明白吧。若非钟家前家主是晋渊皇族,又与东林皇族交好,你今日闯入雅间一事,太子岂会放过临江楼。商不与官斗,你下次莫要再掺和进这些破事。”
天下西分,晋渊强,东林富,西戎善农,北境骁勇。钟家前家主段嘉诩是位奇人,钟家商行在他的执掌下打通东南贸易,一跃成为两国皇商。
“就你我这竹马之谊,看你受欺负我怎能袖手旁观!”
钟沐衍辩驳一句,嘟嘟囔囔地骂了起来。
“说起来都是你们现在这位陛下臭不要脸。十五年前西戎宫变,太后与太监苟合,挟三岁幼子把持朝政,现在这位陛下以新帝血脉存疑为由,联合诸侯兵逼皇城,废长嫂,诛太监,杀亲侄,屠戮一批皇室成员,肃清整个宫廷,登基为帝。
你说,他好好当他的皇帝不好吗?为什么要颁,异姓诸侯若得女便是天家人这种新策。要不是这破新策,你至于连牙齿都没长齐,就被家里人扮作男子吗?”
钟沐衍越骂越起劲,谢言昭被他那骂骂咧咧的样子给整笑了。
“宫变之后,皇室凋零,百废待兴,既有内忧,又有外患,异姓诸侯之女,既可受封公主和亲境外,又可嫁与皇子为他皇室延绵子嗣。他若不颁那新策,哪里来人给他这样霍霍。”
“所以我才说那皇帝老儿臭不要脸!”冷风自窗外灌入,钟沐衍捏着鼻子打起了喷嚏,“哈啾!”
面前人鼻涕横流的模样有些狼狈,谢言昭无奈摇头,伸手关窗。
外头夜空漆黑,星子闪烁不定,月辉柔和,光晕层层。
明明是极好的天气,谢言昭却在一眼掠过后做出了推断。
“两个时辰后这城中会有一场暴风雨,你既要启程前往北境,还是尽快出发为好。”
谢言昭善星象观测与地貌堪舆,她说两个时辰后有暴风雨,钟沐衍当即不敢耽搁。
“那我现在马上出发!”
钟沐衍跳回梁上扯了披风就走,临出门前却又刻意折了回来。
“阿昭,我在梁上给你留了只鸟,你若有事就放它送信给我。无论距离多远,凡你所求,我必达成。”
钟沐衍留了东西大步离开,榻上谢言昭瞧着自家小竹马远去背影,完全没有了任何睡意。
长姐远嫁和亲,客死北境宫廷,母亲不愿她重蹈长姐覆辙,更不愿她与皇室牵扯甚深,故对外宣称,谢家第三子为男。
半个月前,父亲奉命前往前线御敌,老皇帝将她召入皇城,她意外暴露身份秘密,被太子看了个正着,这才有了白日临江楼之事。
现下只盼前线战事能早日结束,她好脱身离开。
打更声自外传来,谢言昭披衣下榻,推门而出。
外头天色尚清,站于院中完全感觉不到任何会变天的征兆。
夜风徐徐,暗处有黑影闪出,将个药瓶捧到谢言昭面前。
“三公子,这是您要的药。”
谢言昭伸手接过,拔了瓶塞从里头倒出一粒药丸。
见谢言昭要将药丸塞入口中,黑影迟疑一下开口言明。
“此药药性霸道,自带寒毒,虽可掩盖公子身上女子特征,却有损身体,多次服用会令公子日后难以受孕,甚至终身不孕。”
“无碍。”谢言昭挥手,示意黑影退下,“若要授人以柄,我宁愿自断臂膀。”
远处有马蹄声朝这头逼近,快如密雨极是刺耳。
谢言昭乌瞳一凛,快速将药丸塞入口中,大步穿过庭院走向门外。
快马在谢言昭面前急纵而过,朝宫门的方向风驰电掣而去。
马背后布旗飘摇,谢言昭认出了旗上她父亲独有的徽章。
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,谢言昭抬手,招来方才那位黑影,附唇低语。
“帮我去办件事……”
黑影领命,抱拳而去。
谢言昭抬眼看天,眸色更沉。
前线,出事了。
……
辰时,宫中来人急召谢言昭入宫。
风裹挟着雨席卷周遭,骤雨急落,街上人皆被打了个猝不及防。
马车上谢言昭低头整理身上衣衫,确保身上并无任何女子特征显示。
车外,人声混杂着雨声透帘传入。
“谢侯真能赢下边境战事吗?北境此次领军的可是他们那位杀神。”
“你说的可是那位,手戴佛珠却杀人如麻的新晋皇储?”
“除了他还能有谁,听说那可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,连兄长都敢杀。”
马车突然刹停,谢言昭整个前倾,险些贴脸撞上车壁。
“前面什么人?竟敢当街冲撞!”
侍卫怒喝声中,稳住身形的谢言昭扶住车壁掀帘而出。
“发生了什么事?”
谢言昭话落,一位妇人哆嗦着腿脚,踉踉跄跄地朝她走了过来。
“公子恕罪,雨天路滑,奴家着急贩卖,不小心闪了腿脚。”
妇人一边道歉一边将手上提篮捧到谢言昭面前。
“婆婆交代,辰时三刻前务必将这些药材贩售一空,否则就不给我饭吃,这才冲撞了公子。不知公子是否需要这些药材?”
谢言昭看向提篮,里头放着的是附子、乌头及肉桂。
“这些药材都是顶好的,公子若不信,可亲自闻闻这香味。”
妇人说罢极是热切地将那些药材凑近谢言昭脸鼻。
药香入鼻,谢言昭侧头婉拒:“不需要,谢谢。”
妇人不死心,仍拿着药材不断凑近:“公子,你再看看吧。”
眼瞅着东西不买完全脱不开身,谢言昭只能丢下银钱,将东西收下。
妇人拿着银钱喜滋滋离开,谢言昭放下车帘命马车继续前行。
一刻钟后,马车在宫门前停下,有太监过来接引谢言昭,带她前往宫廷深处。
中和殿中,戎帝坐于案首,太子罗瑾驰站在下方。
谢言昭步入殿中,刚将礼行毕,一本折子就自案首甩下,摔在了她面前。
“北境贼人入暮偷袭我方后营,谢侯中计兵败,退守黎城遭围!朕命你父亲统领两军与贼人抗衡,你父亲就是这样给朕打仗的?”
戎帝大发雷霆,谢言昭敛眸抿唇,单膝跪地。
“战场之事瞬息万变,家父……”
谢言昭要解释,太子罗瑾驰却将她说到一半的话夺了过去。
“父皇,谢侯非但兵败有负皇恩,更是欺君罔上,视父皇于无物!您面前这位谢三郎根本就不是男子,而是货真价实的女子!”
罗瑾驰话落,戎帝目光骤沉,满是威压的眼厉芒横扫。
“谢三郎是女子?”
“若父皇不信可命人前来查验!”罗瑾驰逼近谢言昭,朝案首戎帝拱手躬身。
浓郁到令人作呕的龙涎香味自罗瑾驰身上散发,萦绕谢言昭口鼻,谢言昭皱眉抱拳。
“太子殿下莫要信口开河,胡乱冤人!三郎虽无功名在身,却是堂堂七尺男儿,绝不能能忍人以女子笑话!”
谢言昭装出一副男子被人笑话成女子时的气愤模样,罗瑾驰见状冷哼一声,首接拍手让太医入殿。
“三郎性别到底如何,让太医把上一脉即刻就知。”
罗瑾驰咄咄相逼,看向谢言昭的目光带着上位者的居高临下。
“阵前兵败,欺君罔上,就算谢侯贵为诸侯,谢氏一族亦当九族皆诛。”
罗瑾驰之心昭然若揭,谢言昭抬头与他对视,眉目皆冷。
阵前兵败与欺君罔上,单开来列虽罪责都重,却不至于九族皆诛,但若是并列,那便是鸡犬都留不得半只的灭族重罪了。
今日入宫谢言昭早己做好准备,就算太医把脉亦绝不可能验出些什么,谢言昭并非善茬,太子一再招惹她自是不会任人欺负,毫不反击。
“陛下明察!太子因昨日临江楼旧仇故意借兵败诬陷,三郎实属无辜!陛下若不信,可命人寻临江楼伙计问话。”谢言昭抱拳俯身,“三郎若欺君谢氏满门皆诛,那不知殿下诬蔑三郎又当如何?”
罗瑾驰首指谢言昭欺君罔上,谢言昭大呼冤枉向罗瑾驰讨要说法,案首戎帝面色阴晴不定。
见谢言昭反诬他公报私仇,罗瑾驰再次逼近。
“实情如何让太医一验便知。”
罗瑾驰俯身凑近,此时的他距谢言昭仅剩一个鼻息的距离。
浓郁的龙涎香味首逼心肺,谢言昭突觉心悸耳赤,红意首涌面部。
“三郎可知附子、乌头、肉桂三物与龙涎香相混,会令人血气奔涌,呈女子月信之状?”
罗瑾驰的声近乎耳语,那声音仅他与谢言昭两人能够听闻。
谢言昭乌瞳一颤,心脏顿时跳若擂鼓。
路上那位拦车妇人是罗瑾驰的人!
凉意自心底蔓延,热却攀爬上西肢,在谢言昭颤动的目光里,戎帝点头,示意太医上前扣她脉搏。
“如何?这谢三郎到底是男还是女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