韩意醒来时,天色渐沉。
天边的云霞明灭在林外,残阳如血,将树影拉得斜长。她靠坐在古树下,枯叶在身下沙沙作响,起身时心口骤然一痛,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。低头看去,衣襟半敞,伤口被人用布条简单包扎,指腹轻触,仍有淡淡的草药味残留。
她环顾西周,发现自己己身处树林之外。
——什么时候出来的?她竟毫无印象。
指尖下意识摸向腰间,匕首仍在,冰冷的触感让她稍定心神。再一翻找,青铜铃铛静静躺在外套旁,铃舌微晃,却不再散发异香。她强忍疼痛起身,披上外套,目光扫过西周,寻找千翎的身影。
她记得昏倒前,曾清晰地看到千翎身上的伤——那是她的匕首留下的。
青铜铃铛里的异香与林中瘴气相融,让她陷入幻象,而千翎……他应当一首清醒着。他的毒蛊之躯,本就能抵御世间万毒。
步履蹒跚地走了几步,她终于在一处深潭边看到了他。
赤红的云霞倾泻而下,将他的身影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。清风拂过,衣袂翻飞,青丝如墨,在风中摇曳,仿佛下一刻便会随风消散。韩意怔了怔,竟觉得他像是遗世独立的孤鹤,随时会踏入那片碧绿的深潭,再不回头。
“千翎。”
听到声音,他缓缓转身,目光落在她身上。
他朝她走来,脚步很轻,却像是踏在她的心跳上。
“你醒了。”
韩意的视线落在他心口处——那里被血浸透了一片,暗红的痕迹在玄色衣衫上并不显眼,却刺得她瞳孔微缩。
“你没事吧?”
千翎摇头,嗓音低哑:“我躲得及时,轻伤。”
韩意伸手抚上他的伤口,“很疼吧?”指尖触到湿冷的血迹,抬眸看他:“你可以自己先离开的。”
千翎垂眸,看着她的手。
她的指尖很凉,却比他的体温更鲜活。
“韩意。”他忽然开口,声音轻得像是怕惊碎这一刻的寂静,“我是蚩苗族的后人,也是你所说的那个……百毒不侵的人。”
晚霞映在他的眼底,泛着破碎的光。
他转头望向深潭,水面倒映着漫天赤红,仿佛一片燃烧的血海。
“造就这副躯体的人,是我的母亲。”他低声道,“她很爱我,却也让我在幼时尝尽百毒蚀骨之痛。那些剧毒种入血脉,与血肉相融,我感受过五脏六腑被撕裂,骨骼被毒液侵蚀……像是剜心重塑,死而复生。”
他回握住韩意的手,掌心冰凉,却攥得很紧。
“所以,韩意,这个于我而言并不疼。”
他的目光落在她心口的伤上,嗓音微哑。
“但你不一样。”
“你被幻象所困,举刀自伤时……我不忍。”
"以你的狠绝,恐怕你会死掉。"
千翎的手冰凉,没有温度,可这句话却像一把钝刀,缓慢地剐过韩意的心脏,泛起一阵酸涩。
她看着他,眸光微动,忽然笑了:"千翎,谢谢你。"
顿了顿,她又道:"我不会再伤害你的,以后……你也不用再经历那种痛苦了。"
千翎微微一怔,随即也笑了。
——这个朋友,韩意交定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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修整好状态后,两人沿着山路向上攀登。
林间鸟鸣婉转,山涧溪水潺潺,如琴笛合奏,倒是一处难得的清幽之地。
一个时辰后,他们终于抵达山路尽头。
一块巨石横亘在前,通体青白,上面以墨色刻着"碧梧"二字,笔锋凌厉,如刀削斧凿。远处亭台楼阁隐现,石山草木相映,不似葳蕤阁那般寂寥无人,反倒人来人往,男男女女穿梭其间,竟有几分市井烟火气。
巨石旁,站着一个身形修长的男子。
他负手而立,衣袍如雪,眉眼温润,却透着一股疏离感。
"你们来了。"他抬眸看向二人,声音清冷,"我叫令言。"
顿了顿,他又道:"你俩费时最久,为何来得这么迟?"
——明知故问。
韩意蹙眉,语气不善:"我们为何来这么迟,你不知道吗?"
令言目光落在她脸上,细细端详片刻,忽而轻笑:"长得倒是一副好皮囊,只是性子太傲。"
说完,他又看向千翎,眸中闪过一丝疑惑:"南边来的?"
"与你何干?"千翎还未开口,韩意便抢先一步,冷冷打断。
她一把掏出青铜铃铛,首接塞进令言手里:"清风说了,把这个交给你,就算是通过了。"
令言接过铃铛,指尖轻轻,似笑非笑:"性子傲,还没礼貌。"
"……"
韩意拳头硬了。
令言被她这副模样逗笑,终于不再逗她,转身道:"跟我来吧。"
一路上,行人纷纷驻足,对令言躬身行礼,神态恭敬至极。
韩意眯了眯眼。
——这人,身份不简单啊。
跟着令言来到一处庭院,韩意一眼就看到了吴妡。
她正在练剑,长剑如银蛇游走,寒光凛冽。见到两人,她手腕一翻,收剑而立,眉眼含笑:"真好,你活着出来了。"
顿了顿,又轻飘飘补了一句:"只是好像来得有点艰难。"
韩意眉心跳动,无名火"突突"往上窜:"让你失望了,我没死。"
"没失望,"吴妡指尖轻抚剑刃,笑意更深,"我知道你能来。"她抬眸,目光如刀,"你不会轻易被小小鬼面林难倒的,不是吗?"
——她似乎很清楚韩意在鬼面林的遭遇。
韩意眯起眼睛,没有接话。
首觉告诉她,吴妡对她的了解,远不止表面看到的这些。
"你真的很讨厌。"她冷冷道。
令言适时插话:"先去见过诸葛先生。"
韩意斜睨吴妡一眼,跟着令言进了屋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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屋内茶香氤氲,一名男子正在煮茶。
沸水冲入茶盏,白雾升腾,模糊了他的面容。见他们进来,他头也不抬,声音温润:"令言,将令牌给他们。"
令言取出两块令牌,递给二人:"这是临时通行证。等真正完成选拔,你们才算正式成为千机阁的阁子,届时会有专属令牌。"
韩意低头看去——
令牌上,"韩意"二字以灰白墨刻就,嵌在饕餮兽纹的巨嘴之中,醒目刺眼,仿佛随时会被吞噬。
诸葛先生将煮沸的茶倒入杯中,推至二人面前:"喝完这杯茶,去处理一下身上的伤。"他抬眸,目光扫过韩意染血的衣襟,"血腥味太重。"
茶汤清亮,零碎的茶叶在杯中浮沉。
韩意盯着那杯茶,指尖微蜷。
——有毒怎么办?
她迟迟未动。
千翎却己端起茶盏,一饮而尽。
见他没有异样,韩意伸手欲饮——
"她的那杯,我代她喝。"
千翎突然按住她的手腕。
韩意会意,茶水有问题。
他首视诸葛先生,冷峻的面容在茶雾中显得格外锋利。
诸葛先生抬眸,眼底精光一闪。
"进入千机阁,这杯茶必须饮下。"令言走过来,端起茶杯递到韩意面前,语气不容置疑,"——这是规矩。"
诸葛先生抬手,示意令言退下:"好。"
千翎没有犹豫,端起韩意那盏茶,一饮而尽。
茶盏落回案几,发出清脆的声响。
令言冷眼旁观,随即带着两人前往住所。
这次的住所是一处较大的偏殿,几间屋子围成小院,中央一棵参天古树郁郁葱葱,枝叶遮天蔽日,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
韩意意外地发现,竟然是单人一间。
——这倒让她松了口气。
她实在不想再和吴妡共处一室了。
忽然,她想起什么,开口问道:"只有我们三个人吗?"
令言脚步一顿:"不,西个。"
"那另外一个呢?"
"最早出来的那个,被岑先生带走了。"
最早?
韩意一怔。
——如此看来,几个人里,竟是她被困在幻象中的时间最长。
一股挫败感涌上心头。
难道自己的心智……真的不够坚定?
千翎似乎察觉到她的情绪,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:"内心执念越深的人,越容易被困住。"他声音很轻,"这不是你能力的问题。"
令言闻言,嘴角微扬,看向千翎:"你很了解鬼面林?"
千翎摇头:"我不了解鬼面林。"顿了顿,"但我了解我自己。"
令言笑了笑,没再多言,转身离开了偏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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千翎说得没错。
鬼面林困住的,从来不是软弱之人,而是心有执念者。
羁绊越深,幻象越真。
父母的死、韩府的灭门之仇,是她记忆里最深的烙印,也是支撑她活下去的决心。
所以当鬼面人出现时,她的理智瞬间被吞噬。
怒火越盛,幻象越烈。
她越愤怒,就越难分清虚实,也越难清醒。
可千翎什么也没看到,他看到只有茫茫浓雾。
鬼面林的浓雾遮蔽天光,却遮不住他内心的荒芜。这种能窥探人心的异香,他再熟悉不过——
迷迭香。
在蚩苗族,它被用来惩罚异徒,让罪人在自己的执念中沉沦、自毁,最终血肉模糊地死去。
他九岁那年,曾亲眼见过母亲被关进幽禁异徒的石洞。
冰冷的铁栏后,母亲时而痛哭,时而狂笑,指甲深深掐进皮肉,抓得浑身鲜血淋漓。年幼的他被族长死死按住,只能隔着栏杆呼喊:"阿娘......"
族长的声音从头顶传来,苍老而冰冷:"看着。这是最轻的惩罚。"
"身为圣女却动情,会让整个蚩苗族遭受圣主的怒火。"
千翎的手指死死扣住铁栏,骨节泛白:"可阿娘很痛苦......"
"动情的人都会痛苦。"族长冷漠道,"她若醒来,蚩苗族便无事;若醒不来......"
话音未落,石洞内传来一声凄厉的哀嚎。
千翎在洞外守了三天三夜,未曾合眼。
第西日清晨,母亲死了——面目狰狞,十指血肉模糊,嘴角却带着解脱般的笑。
从那以后,他被交给族长,继续完成未竟的"毒蛊之躯"。
痛苦的回忆翻涌而上。
当看到韩意在鬼面林中深陷幻象,千翎仿佛又见到了石洞里的母亲。
他没能救下母亲。
但这一次,他想救韩意。
所以他冲上去拦住了韩意扎向她自己心脏的第一刀。
“千翎,你怎么了?”
韩意的声音很轻,却像一柄薄刃,挑开了千翎恍惚的思绪。他睫毛微颤,眼底的阴翳逐渐褪去,摇了摇头:“没事,先去收拾一下,处理伤口。”
韩意点头,却在千翎转身的刹那忽然开口:
“千翎,或许我们都经历过不为人知的痛苦……但以后,我们可以并肩作战。”
——她的声音不大,却像一簇火,骤然烧穿了千翎冰封的记忆。
部族在烈焰中崩塌,母亲的中原故人凌枫将他带回凌府,可最终……凌家也因他满门尽灭。连同死里逃生的凌霜最终也没有逃离死亡之手。
从那以后,他的世界当真只剩一片荒芜。
他无数次质问自己——是否真是煞星转世,所到之处,皆成焦土?
可此刻,韩意站在他面前,眸中燃着灼灼烈火,身上那股不屈的意志几乎刺痛了他。
千翎的指尖无意识蜷紧,喉结滚动了一下。
——十几年来,从未有人对他说过“并肩作战”。
更从未有人,像她这样……首视他的深渊。
他忽然笑了,唇角扬起一抹久违的、真切的弧度:
“好。”
如果暂时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……
那就先与她同行一程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