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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夫人被婆婆这突如其来的雷霆之怒惊得一愣，看着贾母眼中那久违的慑人光芒，嘴唇动了动，终究没敢插话。她心中也恨极了那害她儿子的人，但此刻，她竟隐隐感到一丝被婆婆气势压过、自己无能掌控局面的难堪。
贾母多年积威，手下心腹办事效率惊人。不过一日光景，蛛丝马迹便迅速汇集到荣庆堂。
线索首指一人——常在府中行走、尤其与赵姨娘过从甚密的马道婆！有婆子供认，曾见赵姨娘鬼鬼祟祟给了马道婆一大包银子，两人在僻静处嘀咕良久。更有人隐约听到“钉”“生辰八字”等字眼。而凤姐和宝玉院子里的两个负责洒扫、平日不甚起眼的粗使婆子，也被查出与赵姨娘院里的一个心腹丫鬟是同乡，近日有过接触。虽无铁证，但种种迹象，己足够勾勒出真相的轮廓。
当贾母听完心腹嬷嬷的禀报，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。赵姨娘！竟然真的是这个她从未真正放在眼里的蠢妇！为了她那不成器的儿子，竟敢下此毒手！
“好！好个赵姨娘！”贾母气得浑身发抖，猛地一拍案几，“好毒的心肠！好大的狗胆！”
王夫人此刻也得知了“调查结果”，又惊又怒，更多的却是滔天的恨意：“竟然是她！这个贱人！我早该想到是她！老祖宗，绝不能轻饶了她！把她送去见官！让她千刀万剐！”
“糊涂！”贾母厉声喝止了王夫人，“送去见官？那马道婆呢？她走街串巷，出入多少勋贵之家后宅？知道多少见不得人的阴私丑事？若将她扭送官府，她为了脱罪，必会胡乱攀咬！到时候，她吐出些别家的秘辛，那些人家岂不恨死我们贾府？平白为家里招来多少仇怨！你担待得起吗？”
王夫人被贾母一番话噎住，脸色青白交错，却无力反驳。
贾母深吸一口气，强压下怒火，眼中闪着老谋深算的冷光：“马道婆此人，留不得了，却也不能由我们府里明着动手。让她‘消失’，必须做得干净利落，无声无息。” 她瞥了一眼兀自愤恨的王夫人，“这事，我会让老大安排可靠的人去办。至于那个赵姨娘……”
贾母眼中寒光一闪：“这样的祸害，留着她就是个炸弹！本应立刻捆了发卖到最苦最远的黑煤窑里，让她受尽折磨而死！但……” 她想到探春，那个聪慧要强、颇有她年轻时影子的三丫头。赵姨娘再不堪，终究是探春的生母。若真将赵姨娘卖入贱籍，探春的名声前程就全毁了。
恰在此时，得了风声的探春，不顾一切地闯了进来，扑通一声跪倒在贾母面前，泪流满面：“老祖宗开恩！求老祖宗看在孙女的薄面上……饶姨娘一命吧！她……她再不堪，也是孙女的生母啊！求老祖宗给她一条活路，孙女愿代母受罚，日日抄经诵佛为宝二哥和琏二嫂子祈福！” 探春磕头如捣蒜，额头瞬间青红一片。
贾母看着探春，又看看一旁脸色铁青、显然极不情愿的贾政（他虽厌恶赵姨娘蠢毒，却也念着旧情，且不愿家丑闹得太大），重重叹了口气。终究是投鼠忌器。
“罢了！”贾母疲惫地挥挥手，“死罪可免，活罪难饶！将赵姨娘即刻关进后园最僻静的小佛堂！拔去簪环，换上粗布衣裳！派两个得力可靠的婆子日夜看守！每日除了送一碗清水、两餐粗粝斋饭，不准任何人探视！让她在里面给我日日捡佛豆，诵《金刚经》！什么时候真心悔过，什么时候再论其他！若再敢生事，或与外人传递消息，立刻乱棍打死，绝不容情！” 这幽禁佛堂、日日苦役、断绝外界的惩罚，无异于活死人墓，比一刀杀了更折磨人。
王夫人听着这处置，虽觉不解恨，却也知这己是贾母看在探春和贾政面子上最大的让步。她心中恨毒翻涌，暗暗咬牙：赵姨娘，你且在那佛堂里熬着！我自有法子让你生不如死！
待众人退下，王夫人回到自己房中，立刻修书一封，命心腹快马加鞭送回娘家，信中只道：“马道婆妖言惑众，邪术害人，断不可留。请兄长务必为我做主，除此妖孽，以绝后患！” 她深知兄长王子腾手握实权，处理一个江湖妖婆，易如反掌。
贾母后来得知王夫人私下动作，只觉心力交瘁，对着空寂的荣庆堂长长叹息一声：“罢了……由她去吧。” 她真的老了，这府里的暗流汹涌，她己有些力不从心。只盼王子腾手脚干净些，莫要再横生枝节。
后园最深处，那间常年不见阳光的破旧佛堂，沉重的木门吱呀一声关上，隔绝了外面的一切。赵姨娘被两个面无表情的粗壮婆子推搡进去，头上的珠钗被粗暴扯下，身上的绫罗被剥去，换上了一身灰扑扑、散发着霉味的粗布衣裳。佛堂内光线昏暗，只有一尊蒙尘的佛像，一盏如豆的油灯，和地上散落着的一大盆需要分拣的、混杂着沙石的陈年佛豆。
“姨娘，老太太吩咐了，每日需捡净三升佛豆，诵经百遍。” 一个婆子冷冰冰地说道，“饭食自有人送来。您就安安分分地待着吧，莫要再生事端，给三姑娘惹祸！”
赵姨娘瘫坐在冰冷的地上，看着那盆望不到头的佛豆，又恨又怕，浑身发抖。她知道，自己完了。王夫人不会放过她，王熙凤一旦缓过劲来更不会放过她！这捡不完的佛豆，念不完的经，还有那即将到来的、克扣得连猪狗都不如的饭食……这分明是要把她活活折磨死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！
佛堂外不远处的一丛翠竹后，探春静静地立着。她看着那扇紧闭的门，听着里面隐约传来的、压抑的呜咽，脸上没有泪，只有一片死寂的苍白和深入骨髓的难堪与冰冷。母亲用最愚蠢、最恶毒的方式，不仅断送了自己，也彻底斩断了她作为庶女向上攀爬时，那本就微薄可怜的尊严与可能。从此以后，她在这府里，将永远背负着“毒妇之女”的烙印，抬不起头来。
而贾环，则被“安置”到了王夫人院中的一处偏僻厢房。王夫人看着这个形容猥琐、眼神躲闪的庶子，心中只有无尽的厌恶。她连虚情假意的关怀都懒得做，只吩咐下人：“看好了，别让他出去惹是生非。饭食按份例给他便是。” 贾环缩在角落里，感受着西周投来的鄙夷和冷漠，心中充满了恐惧和扭曲的恨意。贾母虽知王夫人不会善待贾环，但看着他那畏畏缩缩、毫无半点大家公子气度的模样，再想想他推倒灯油的狠毒，心中仅存的一丝怜悯也烟消云散。她老了，实在没有心力再去管这个注定长歪了的庶孙。
稻香村内，李纨听素云低声禀报了府中对赵姨娘的处置结果，以及贾环的处境，久久无言。
“关进佛堂……捡佛豆……”她低声重复，望着窗外菜畦里欣欣向荣的绿意，心中并无多少快意，反而涌起一阵深沉的悲凉与警惕。
赵姨娘是咎由自取，其心可诛。但王夫人的“无能”与“狭隘”，贾母的“迟暮”与“妥协”，探春的“无辜”与“牵连”，贾环的“扭曲”与“毁灭”……这一切，都昭示着这个煊赫家族内里的腐朽与不可救药。一场如此阴狠的魇魔法风波，最终竟也只能以这种“家丑不可外扬”的、内部消化式的惩罚收场，真正的毒瘤——那嫡庶倾轧的根源、那管理混乱的弊端——并未被触及分毫。
“娘，”贾兰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，小脸上带着超越年龄的凝重，“环三叔……还有赵姨娘，他们为什么……”
李纨收回目光，握住儿子的手，力道微微收紧，眼神前所未有的严肃：“兰儿，今日之事，你需牢记在心。赵姨娘与贾环，其心性己非‘坏’字可简单形容，而是‘毒’！为达目的，不择手段，不惜害人性命！此等心肠，如同豺狼，断不可近，更不可学！”
她顿了顿，声音低沉而清晰：“你要记住，无论日后身处何境，遭遇何事，心中再恨再怨，也绝不可效仿此等阴私害人之举！害人者，终害己！你看赵姨娘下场，便是明证！做人，当持身以正，行事以明。纵有雷霆手段，也需行于阳光之下。阴谋诡计，邪术害人，纵能得逞一时，终将引火焚身，万劫不复！此乃取祸之道，绝不可取！”
贾兰看着母亲眼中那沉痛而警醒的光芒，用力地点了点头，将母亲这带着血泪教训的箴言，深深烙印在了心底。稻香村的宁静之下，母子二人对贾府这潭深不见底的浑水，看得愈发清醒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