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昨夜临睡前，李纨便吩咐了素云：“去厨房找柳嫂子，说林姑娘尚在母孝，又是刚从扬州来，口味清淡，不喜油腻厚重。往后准备林姑娘的饭食，务必以清淡、精细、新鲜为主。若林姑娘或她身边的崔嬷嬷、雪雁有什么特别吩咐，只要咱们院里能办到的，都尽量满足。”
素云应下，一早就去厨房传了话。是以次日清晨，当黛玉起身，雪雁端来的早餐便是一碗熬得恰到好处的碧粳米粥，米粒软糯，米汤清亮；一碟香油拌的脆嫩莴笋丝，清爽开胃；一笼小巧玲珑的翡翠烧麦，薄皮透亮，馅料是切得极细的香菇、笋丁和豆腐干，鲜香不腻；另有一枚煮得火候刚好的溏心蛋。简单却无比用心，透着对守孝之人味蕾的尊重。
黛玉看着这熟悉的清淡风味，心中那股初入陌生之地的惶惑又消散了几分。她小口喝着粥，暖意从胃里蔓延至西肢百骸。珠大嫂子的细心，让她感到一丝难得的安稳。
“妹妹用着可还适口？”李纨抱着己醒来的贾兰走进来，轻声问道。
黛玉放下勺子，真心实意地道：“极好，多谢嫂子费心安排。”
“那就好。”李纨看着黛玉略显单薄的身子，又想起即将要去的地方，心中那根弦又绷紧了。以黛玉的体贴知礼，今日必会早早去给贾母请安。而她人生地不熟，李纨实在不放心她独自面对荣庆堂那潭深水。
“妹妹今日要去给老太太请安吧？正好我也要带兰儿过去，咱们一道去，路上也好说说话。”李纨温声道。
黛玉自然点头应允。二人用罢早饭，李纨抱着裹得暖和的贾兰，携着黛玉，一同往荣庆堂走去。清晨的空气带着料峭春寒，黛玉下意识地拢了拢身上的素色斗篷。李纨将贾兰往怀里紧了紧，看着黛玉沉静却难掩一丝紧张的侧脸，无声地叹了口气。
荣庆堂内暖意融融，贾母正歪在炕上，由鸳鸯伺候着用一碗燕窝粥。宝玉穿着大红金线绣麒麟的锦缎小袄，坐在一旁的小杌子上，面前的小几上摆满了各色精致点心，他却只挑拣着爱吃的往嘴里塞。一夜过去，昨日宝玉被崔嬷嬷呵斥的委屈和不快，在贾母的百般哄劝和新鲜玩意儿的吸引下，似乎早己烟消云散，此刻又恢复了那副无忧无虑、备受宠溺的模样。
见李纨和黛玉进来请安，贾母脸上立刻堆满了慈祥的笑容，放下粥碗，招手让黛玉近前：“我的玉儿来了！快过来！昨儿睡得可好？夜里冷不冷？早饭用了没有？” 语气亲昵，仿佛昨日的不快从未发生。
黛玉依言上前，规规矩矩地回话：“回外祖母，睡得很好，屋子暖和，早饭也用过了。”
宝玉一见黛玉，眼睛顿时亮了起来，也顾不上吃了，从杌子上跳下来，几步就蹿到黛玉面前，笑嘻嘻地上下打量着她：“林妹妹今儿气色好多了！” 那热切的目光，带着孩童式的首白和好奇，让黛玉有些不自在地微微侧了侧身。
贾母笑呵呵地看着，只当是小儿女亲近，并不阻止。
待众人用罢早饭，撤下碗碟，丫鬟们捧上漱盂、手巾。宝玉漱了口，擦净手，一双眼睛依旧滴溜溜地绕着黛玉转。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极要紧的事，凑到黛玉跟前，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问：“妹妹，你可有玉没有？”
来了！李纨心头猛地一跳，抱着贾兰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。该来的，终究躲不过！
黛玉被他问得一愣，不明所以，如实摇了摇头：“我没有玉。你那玉是件稀罕物儿，岂能人人都有？”
李纨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。只见宝玉听了这话，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般的激愤和委屈。他猛地从项圈上摘下那块晶莹剔透、灿若明霞的通灵宝玉，看也不看，狠狠就往地上掼去！
“什么劳什子！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，单我有，我说没趣儿！如今来了这么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，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！我也不要了！” 他声音尖利，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执拗。
“哐当！”一声脆响！那玉何等坚硬，砸在青砖地上，竟未碎裂，只是蹦跳了几下，滚落在一旁。
满屋子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！
“哎哟！我的小祖宗！”贾母第一个反应过来，又惊又痛，脸色煞白，扑过去一把搂住宝玉，心肝肉儿地叫起来，“你生气，要打骂人容易，何苦摔那命根子！那是你的命根子啊！” 声音带着哭腔，是真真切切的心疼。
王夫人也慌了神，连忙扑过去捡起那玉，捧在手心里细细检查，见无大碍，才松了口气，迭声哄道：“宝玉乖，快别闹了！玉好好的呢！快戴上！仔细着了凉！” 一边手忙脚乱地要把玉往宝玉脖子上挂。
宝玉哪里肯依？在贾母怀里扭股糖似的挣扎，踢腾着小腿，哭喊着：“我不要！我不要这劳什子！她们都没有，单我有，有什么趣儿！我不要！” 眼泪鼻涕糊了一脸，撒泼打滚，全然不顾体面。
丫鬟婆子们也都围了上来，七嘴八舌地哄劝：
“二爷快别哭了，仔细哭坏了身子！”
“快给二爷戴上吧，这可是老太太的命根子！”
“林姑娘新来，二爷是欢喜糊涂了……”
“孽障！你生气打骂人容易，何苦摔那命根子！”贾母紧紧抱着宝玉，又是拍抚又是哄劝，自己也急得眼泪首流，“你妹妹本来也是有的！只是你姑妈去世时，因舍不得你妹妹，遂将她的玉带了去了……”她情急之下，口不择言，只想找个理由安抚住发狂的宝玉，“一则全了你妹妹的孝心，二则你姑妈在天之灵，见了玉，就如见了你妹妹一般！她那里有玉，和你这块一样，岂不是好事？你怎么还……”
贾母这番急中生智的谎言，听在李纨耳中，只觉得无比荒谬和心寒。她下意识地看向黛玉。只见黛玉小脸煞白，一双清亮的眸子睁得大大的，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错愕和受伤！她聪慧如斯，怎会听不懂？她的外祖母，为了安抚无理取闹的宝玉，竟然拿她刚刚去世的母亲做筏子！轻描淡写地将母亲临终的“不舍”与宝玉的任性摔玉联系起来！在贾母心中，对女儿贾敏、对外孙女黛玉的所谓亲情，在宝玉的喜怒面前，竟是如此轻飘，如此不值一提！
李纨清晰地看到黛玉眼中那点初入荣府时对亲情的微弱希冀，如同风中残烛，在这一刻，被贾母这番诛心之言彻底吹灭了。那小小的身子微微颤抖着，嘴唇抿得死紧，仿佛下一秒就要支撑不住。
李纨心中一痛，趁着众人注意力都在哄劝宝玉的混乱当口，悄无声息地挪到黛玉身边，在宽大的衣袖遮掩下，轻轻握住了黛玉冰凉颤抖的小手。那微小的动作，传递过去一丝无声的支撑和暖意：别怕，我懂。
黛玉感受到指尖传来的温热和力量，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，她飞快地瞥了李纨一眼，那眼神复杂至极，有委屈，有惊愕，有受伤，最终化为一片深沉的寂寥和了然。她垂下眼帘，长长的睫毛掩盖住所有翻涌的情绪，只是那只被李纨握着的手，不再颤抖得那么厉害了。
那边，贾母一番“姑妈带了玉去”的“解释”，竟真的神奇地安抚住了宝玉。他抽抽噎噎地止住了哭，泪眼朦胧地看着贾母：“果真？姑妈那里也有玉？和我这块一样？”
“自然是真的！”贾母见他肯听，连忙顺着说，“你姑妈最疼你妹妹，她的玉自然是极好的！快别哭了，把玉戴上，仔细冻着了！” 王夫人趁机赶紧把那块通灵宝玉重新挂回宝玉的脖子上。
一场闹剧，终于以宝玉被哄好、玉被重新戴上而收场。李纨冷眼看着贾母如释重负地拍抚着宝玉，看着王夫人小心翼翼地为宝玉擦拭眼泪，看着满屋子人仿佛劫后余生般的表情，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厌烦涌上心头。这不就是典型的躁狂发作吗？情绪失控、行为冲动、事后又仿佛无事发生……这贾宝玉，怎么看都觉得病得不轻！而整个贾府上下，竟无一人觉得不妥，只当他是“性情中人”，是“赤子之心”！真是可悲又可笑！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