暴雨倾倒。车轮轧过被冲塌的路基旁临时垫起的碎砂石堆,车身猛晃。陈风稳住车把,龟甲根骨死死抵住剧烈震颤。前方便利店简陋的雨棚下灯火昏黄,像漂浮在汹涌泥浆上的孤岛。
他捏闸停靠,车轮碾过积水坑的深水声沉闷。推开沾满水汽的玻璃门,扑面而来劣质关东煮的浑浊香气和烟草味。取餐柜台上扔着几个贴着标签的外卖袋。
“六号!两笼叉烧包加冻咖啡!”老板娘胖手戳着袋子,“天杀的鬼天气!路冲烂了单还爆!”
陈风撕下配送单,手指被雨水泡得发皱。转身。
雨棚角落投下的光区边缘,两个身影挨得很近。
女人裹着昂贵驼色羊绒大衣,保养得宜的手指染着蔻丹,正从限量款提包夹层摸出支细烟。
旁边站着的男人少说五十往上,微秃的脑门在灯光下油亮,脖子套着条粗得硌眼的金链,正低头殷勤地拢手给她点烟。手腕上绿水鬼的表盘反射冷光。
女人抬头吸了口烟。烟雾后面那张脸——时隔多年,眉眼轮廓依旧清晰。
是陈风的前妻。刘雅。
烟雾中刘雅的目光不经意扫过门口,和陈风被头盔面罩水迹模糊的视线撞个正着。
她明显僵了一下。指尖的细烟灰抖落一截。旁边的男人顺着她视线看过来,目光像评估某种物件一样,毫不掩饰地上下扫着陈风那身淌水的旧工装、沾满泥浆的防水裤筒和破旧安全帽。
刘雅很快调整过来,涂着淡色口红的嘴角习惯性地弯起一抹弧度,带着点刻意装出的惊讶和被冒犯的不悦。“哟?巧啊?”声音被烟熏得微沙,眼神像带刺的钩子,“送外卖?……呵,混得挺……敬业。”
陈风面罩下的脸没什么表情。仿佛看见的只是一个模糊的旧路牌。他把目光从那张浓妆精致的脸和旁边男人油滑的打量上移开,落到柜台印着油渍的餐单板上。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。
“小雅,这是……?”金链男人皱着眉插话,瞥向陈风的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,像看粘在鞋底的泥巴。
刘雅轻笑一声,涂着蔻丹的手顺势搭上男人紧绷绷的西装袖口:“没什么,一个……不太走运的老熟人。”她吐了口烟,眼神悠悠荡荡飘向陈风湿透的鞋面,声音不大,却每个字都清晰地递过来,“当初啊……人穷气还壮,离了婚倒是会低头钻泥坑了。”
她顿了下,状似无意地拨了下头发,露出耳垂上闪亮的碎钻耳钉:“下个月结婚,喏,”眼神点了点身旁男人,“老李……李董事长。嫁人嘛,总得图点实际……对吧,老李?”她斜倚着男人肩膀,红唇勾起。
“那是那是!”李董像被捋顺毛的猫,油腻的脸上绽开得意笑容,眼神瞟过陈风,如同俯视蝼蚁,“送饭的?听着就辛苦!雅雅你现在掉颗耳钉都够他跑半个月的吧?”
陈风捏着配送袋的手指微微用力,袋子发出不堪重负的“嘎吱”声。深蓝工装下的肩背肌肉本能绷紧,又硬生生压下。他垂下眼,面罩水痕后面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底,没有丝毫波澜。只有汗水混着冰冷的雨水顺着紧绷的下颌线往下淌。
他再没看那两个身影。拎起柜台上的外卖袋子。塑料袋被他粗糙的手攥紧,勒出一道深刻的痕迹。沉默地转身推开门。
厚重的玻璃门在身后合拢,隔绝了里面那充满恶意的油腻笑声和关东煮浑浊的热气。雨点砸在头盔上如同密集的鼓点,他大步跨上车,油门瞬间拧死!
电铁引擎发出受伤野兽般的咆哮,冲进茫茫雨幕!车轮卷起的浑浊泥浪狠狠地泼在那扇映着昏黄灯光的玻璃门上,像甩过去一个满是鄙夷的耳光。
…………
深夜。枫林苑老楼道声控灯坏了。陈风摸黑推开吱呀作响的铁门,带进一股浓重的雨腥寒气。屋里漆黑一片。他倚着冰冷粗糙掉漆的门板,湿透的工装紧贴后背,寒气首往骨缝里钻。
外面风雨敲打玻璃窗的呜咽声清晰刺耳。
他慢慢滑坐到冰冷的水泥地上,背靠着门。
黑暗中,手机屏幕突然幽幽亮起蓝光。裂开的蛛网将屏幕切割成无数碎片,每一个碎片里都映着“面包小猫”那个刺目的红点标志—— (99+)。
他没有点开。
前妻刘雅那句带着嘲弄的“送饭的”和那老男人油腻的嘴脸在脑中盘桓。他闭上眼睛,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摩擦,如同想要擦掉某种污迹。
手机微弱的光晕照亮了他右手小臂内侧——那里有一道不明显的淡白色疤痕,是当年在工地为救一个被砖堆砸中的工友留下的。
而此刻,另一道看不见的、更深的伤疤正在心脏上无声地开裂。
夏冰灵。
那个站在暖黄灯光下、鼻尖沾着面粉、眼睛亮得像盛了星光的女孩。
翻糖摩托,捂热的麻薯包,小兔子奶黄包……所有这些鲜亮温软的片段,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冰冷的心上。
差距。
他一个离过婚、拖着药罐子娃、大她快一轮、靠着两条腿在泥水里打滚的男人……
她呢?那是妥妥含着金钥匙长大、早晚要坐上家里集团公司总经理位置的大小姐!
服务员那几声“癞蛤蟆”,此刻回想竟如此精准刻毒。
他今晚连那个戴金链子的老男人眼中的油滑轻蔑都消受得一干二净。凭什么去玷污人家清清白白一片天?他那点深埋在烂泥塘里的、不敢见光的念想,和今晚那两个依偎在雨棚下的身影相比,又有什么区别?一样是看上了不敢奢望的东西!
只是刘雅图钱,他……贪恋的又是那一份不该有的暖。
手指鬼使神差地悬在屏幕上方。
最终,指尖没有落下。他猛地将手机屏幕狠狠朝下,用力扣在冰冷潮湿的水泥地上!
“啪嗒”一声轻响!
蓝光瞬间湮灭!只剩桌角那只小兔奶黄包包装盒在窗边微弱路灯光下的模糊轮廓,像一个凝固的暖色虚影,照不到这冰冷的角落。
窗外的雨更大了。密集敲打着脆弱的铁皮窗沿,噼啪作响,如同无数细小的嘲笑砸在耳膜上。冰冷的雨水混合着咸涩的液体,终究未能控制地顺着沾满风尘和疲惫的坚毅脸廓,缓缓滑落下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