夕阳熔化了最后一点金箔,黏在棚户区歪斜的檐角上。铁皮屋内没有开灯,窗缝漏进的冷白光线恰好映着书桌一角——那只空了的深灰药盒。盒盖内侧,那张写着 方岱岳 137XXXXXXXX 的纸条粘得有些歪斜,油纸和褪色的蓝黑字迹,如同烙下的符咒。
陈风盯着它。
方岱岳?退下来的老家伙?真有那么大能量?
念头像条阴暗潮湿的水沟深处游弋的蛇,只探出头,又迅速沉了下去。
暂时不去碰。
钱袋里抽出的那一万块新票子,散着淡淡的油墨味,被他用几张废弃的订单纸层层裹紧,塞在墙角一个撬开半块砖头的窟窿里,上面又严严实实地压了个破铁盆。心脏深处翻涌的燥热依旧没有完全平息,像炉子里烧不尽的暗火。
他拉过沾满锈迹和灰尘的笔记本。
翻到新一页。
手指有些发颤。
写下两个字:
蚂蚁
停顿片刻,像是给这个字注入灵魂。又在后面重重跟上一行:
——钻风!
…………
三天后。
城西“智创金融产业园”。银灰色的巨大立方体如同冰冷的金属堡垒。正午骄阳下,旋转门无声吞噬着西装革履的人流,喷泉折射出钞票般炫目的光晕。
陈风把电驴停在隔了一条街的小巷阴影里。脱下沾着汗味的深蓝工装外套,露出里面洗得发硬的灰色旧卫衣。头上扣了顶宽檐棒球帽,帽檐压得很低,遮住眉眼。混在几个抽烟躲太阳的保洁阿姨和快递小哥中间,毫不起眼。眼睛却如同精确的探针,锁死在旋转门后某个特定的目标——金源证券区域总监,刘宏岩。
照片是昨晚在网上一寸一寸搜刮出来、模糊打印的。精瘦,鹰钩鼻,嘴角习惯性下撇,眼神像秤砣。每周五下午必去产业园顶楼那间全景玻璃窗餐厅,和几个固定的银行资管层喝茶。
两点整。旋转门内身影闪动。深灰色高定西装,梳得一丝不苟的背头,公文包棱角能削苹果。目标出现!迈着精算师般准确的步距,走向观光梯厅。
凝意!化蚁!
意念狠狠压进掌中毫毛!
嗡——!
一股天旋地转的撕裂感瞬间吞噬全身!眼前所有景物如同万花筒碎片疯狂扭曲重组!
极度渺小的失重感!身体仿佛成了虚无!同时又被无数细微的传感器填满!
皮肤触感被无限放大!空气流动像汹涌的大河!一粒尘埃落下如同巨石坠毁!听觉却如同被塞了厚重的棉花套!
成了!
他(或者说,那只灰褐色的微小工蚁)正趴在那件高级深灰西装粗糙的裤腿纹理深处!渺小到尘埃里!
观光电梯无声上升!失重感让这只“小东西”用六条纤细的腿死死扒住布料纤维!透过布料经纬缝隙,外面是飞速坠落的模糊色块和人影倒影!眩晕和恐惧撕扯着神经!
电梯门开!一股强劲、混合着皮革、消毒水和高级香氛的气流猛地灌入裤腿缝隙!
蚁形的陈风被这股劲风卷起!如同狂风中的落叶!狠狠撞在西装裤内侧!尖锐的疼痛感!
他死死扒住!顺着向上走的腿势!视野极度狭窄!只有不断变化的、深灰色的布料迷宫!刘宏岩脚步没停,走进顶楼那间“云端茶室”。空调冷风强劲,带着“嗡嗡”轰鸣。
脚落地,震感传来。
听!
所有感官意念拧成一股绳!灌注听觉!
周围声音像隔着深海传来:
“…上季对冲报表…”
“新基金募资……”
“……风控……”
破碎的词汇,夹着茶具轻碰的脆响,像没调频好的收音机杂音。没有目标!
陈风(蚁)试图顺着裤腿褶皱向上攀爬!布料纤维粗糙,每一步都攀爬困难,如同攀登悬崖!好不容易越过膝盖线——
“哗啦!”
巨大的黑影带着泰山压顶之势覆盖而来!一只戴百达翡丽腕表的手!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!随意地在膝盖上弹了两下!像是在掸落刚沾上的一丝微不足道的灰尘!
巨大的风压和振动!
蚁形的陈风如同被无形的铁锤砸中!惨叫着(无声)被从布料褶皱深处狠狠甩飞出去!
天旋地转!
身体重重摔在冰冷的抛光大理石地面上!巨大的冲击!渺小的复眼视觉里,天空是天花板巨大的吊顶灯盘,地面是深不见底的平滑深渊!冰冷!坚硬!
一只穿着锃亮鳄鱼皮乐福鞋的脚!毫不停顿地从它上方尺许距离踏过!卷起的气流如同风暴!那只鞋底复杂的纹路在渺小的视野里如同干涸河床的恐怖沟壑!
随时可能落下!把它碾成齑粉!
死亡的恐惧扼住了每一根神经元!
它翻滚着!挣扎着!六条纤细的腿疯狂蹬踹光滑如镜的地面!徒劳地划拉着!向角落那片巨大的绿色盆栽阴影连滚带爬!那里有几片枯叶!那是地狱里唯一的掩体!
脱离!化人!
意念如同惊弓之鸟,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求生意志!狠狠刺入毫毛!
嗡!
撕裂感!
视线重新抬高!身体剧烈抽搐了一下!他猛地睁开眼!发现自己正狼狈不堪地半蹲在一株巨大散尾葵的深色陶盆后面!浑身冷汗湿透!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狂擂!像是要撞碎肋骨!
他靠着冰凉的盆栽花盆边缘,大口喘息。眼角余光看到刘宏岩和他的几个同伴,正坐在靠窗的阳光里谈笑风生,如同坐在云端的神祇。没人注意到盆栽后面这个浑身冷汗、狼狈不堪的身影。
钱!
那串刺入骨髓的数字还在脑海里轰鸣!
快钱!孩子的病床!幼儿园的花名册!新租房子的押金条……
他扶着花盆边缘,手指抠进泥土里,撑起身体。脚步虚浮地走向观光电梯。后背衣服被冷汗浸透,冰冷地贴在皮肤上。那张写着三环制药名字的纸条,几乎被手心渗出的汗水泡软融化。
…………
傍晚的“夏语小榭”点起了暖融融的灯。陈风推门进去时门铃脆响。暖香扑鼻。今天的橱窗新添了一排做成Q版蘑菇形状的巧克力慕斯。
柜台后果然站着那两个年轻姑娘。圆脸马尾辫正踮着脚给货架高层补蓝莓挞,动作笨拙但认真;利落妹妹头则在收银台后练习拉花,浅褐的奶泡在咖啡杯里歪歪扭扭画了个圈,脸上有点窘迫。
磨砂玻璃门推开一条缝,夏冰灵的声音飘出来:“笨呀!手腕!压下去要温柔点!”
她探出半个身子,看到陈风站在门口。暖杏色的围裙终于系上了,脸颊沾着点雪白的面粉。眼睛里有一瞬间的光亮,像流星划过:“咦?陈风?今天怎么……” 话没问完,又收了回去,大概是想到了前些天的事。她抿了抿嘴,小梨涡隐去,神情带着点努力的自然,“想吃点啥吗?刚出炉的蘑菇慕斯超可爱!”
“……” 陈风嗓子有点发紧,还沉浸在刚才“钻风”的惊恐和虚弱里。他摇摇头,指了指后座那个洗得干干净净的浅绿纸袋:“……上次的盒子。”
圆脸姑娘有点迟疑地接过袋子。妹妹头姑娘递过来一张包装精美的提拉米苏券:“姐让给陈哥的试吃新品抵用券……”
陈风没接那亮闪闪的纸券。目光越过她们肩头,看见操作间玻璃后夏妈妈那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和端庄的背影。正低头和夏冰灵说话,夏冰灵侧着脸听着,灯光打在她鼻翼上,投下一小块安静的阴影。
他指了指刚推出来的三明治小车:“……那个吧,金枪鱼的。”
付了钱。金枪鱼三明治打包好递过来。他没再看操作间方向,拎着袋子,转身推门出去。
暖黄的灯光和甜香,被沉重的玻璃门隔断。
门外,初降的暮色带着一点凉意。
* * *
铁皮屋的夜寒得刺骨。裂缝挡不住寒风。
屏幕布满裂纹的手机亮着幽暗的光。
点开那款绿色的炒股模拟APP。粗糙的指尖输入“三环制药 SZ300XXX”。
K线图瀑布般冲刷而下!红色的火焰嚣张地吞噬着屏幕!
——自他那天在咖啡店窗外听那个精英男提到“闭眼扫货”到现在才几天!
价格己经从 13.24 !
一路暴涨!
红色的阳线一根比一根粗壮狰狞!
开盘:26.01!
最新价:29.68!
涨幅:+8.62%!
还在向上跳动!屏幕上那串灼目的红色数字,映着陈风布满血丝的眼!
两万块!那个被层层包裹、压在墙砖深处的纸包!像是有了温度,在黑暗中无声地燃烧!
买!
买入键在屏幕上散发着冷酷的红光。他只需轻轻一点。真金白银砸进去!跟着那些他听不见的低语和窃取的暗示!钱!会像岩浆一样喷涌出来!
虎口处的旧伤因紧张用力而隐隐作痛,像是对危险的警告。
他的指尖悬停在冰冷屏幕上那一点红光之上。
窗外寒风吹动破铁皮的呜咽,如同千万只蚂蚁在低语。
又像孩子那天夜里细细弱弱的咳声,穿透铁皮,在他耳边响起。
光标在冰冷的屏幕上执着地闪烁。
如同心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