破电驴在巷口昏暗的光线下发出沉闷的喘息,陈风扶着车把,感觉后背撞到纸箱的地方火辣辣地疼。巷子里乱糟糟的,救护车的红蓝光把墙壁照得鬼影幢幢。滴滴司机瘫坐在撞烂的车旁,脸色比死人还难看。
陈风目光扫过自己那辆歪倒的破车,保温箱开了盖,露出里面的试吃盒和……那个装了两个奶油海螺包的塑封袋。袋子一角被划开,一个金黄的面包滚了出来,沾满了地上的油污,被碾得稀烂。
他沉默地走过去,弯腰扶起自己那辆破旧不堪的电驴。马达摔得有点接触不良,哼唧了几声才重新打起火。把地上的保温箱盖子捡起来合上。接着,他的视线又落在那辆同样倒在地上的黄色自行车上。车把扭歪了,篮子彻底变形,塑料兔子的贴纸掉了一只。
他伸出手,想把那辆轻巧的车也扶起来。
“喂!你!”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。
是那个高大的保镖阿力。他像堵墙一样站在陈风身后几步远的地方,眼神锐利如鹰,扫过陈风刚扶起的电驴和正准备碰夏冰灵自行车的手。戒备感十足。
陆慧如正搂着夏冰灵坐在救护车打开的侧门边,护士在检查她擦伤的小腿。听到阿力的声音,陆慧如抬起头,眼神复杂地看向陈风这边。刚刚安抚女儿的紧张还未完全褪去,里面夹杂着后怕、审视,还有一丝……不易察觉的担忧。不是看蝼蚁的俯视,更像是在仔细端详一个解不开的谜题。
夏冰灵则猛地抬起头,泪水还挂在睫毛上,小脸苍白。她顺着阿力的目光,透过母亲的手臂和晃动的人影,视线再次落到了陈风身上。看着他布满划痕的旧工装,看着他下颌那道清晰的血痕,看着他正沉默地准备扶起她的小黄车……
就在人群再次稍稍散开一条缝隙的刹那!
两人的目光——隔着攒动的人头、闪烁的警灯和混乱的喧嚣——猝不及防地再次撞在了一起!
夏冰灵的眼睛猛地睁大!里面还盛着未散的惊恐,水光荡漾,此刻更添了一种极其复杂的光——浓烈的、几乎要溢出来的感激,强烈的心有余悸,还有一种……极其陌生的、令她心跳骤然失序的慌乱!被她刚才死死抱住过的身影,此刻伤痕累累地站在昏黄的光影里,像一道劈进她心湖深处的烙印。
陈风也在那一瞬间定住了。他扶着夏冰灵车座的手还停在半空。那双惯常沉静死寂的眼底,如同投入巨石的深潭,被狠狠搅动了一下!女孩眼中那滚烫的依赖和慌乱,像电流击穿了他刻意筑起的冰层,带来一丝细微的战栗。
时间仿佛再次凝滞。周围一切嘈杂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音。只有两道视线在混乱的间隙里无声地碰撞、交融,带着劫后余生未散的惊悸和某种破土而出的、心照不宣的温度。
但这连接只维持了短短一瞬。
人群移动,一个医护人员高大的背影再次彻底挡住了陈风的身影。
“冰灵,腿没什么大问题,就是严重扭伤和吓着了。”护士说道,语气温和。
夏冰灵像是被惊醒般猛地回过神,红晕从耳根迅速蔓延到脖颈。她慌乱地低下眼,细白的手指死死攥住了母亲昂贵的羊绒大衣衣襟,心脏在胸腔里狂跳,几乎要炸开。
陈风也在那身影挡住视线的瞬间低下了头。胸腔里那阵陌生的悸动很快被后背刺痛的现实压了下去。他没再去碰那辆黄色的自行车。转过身,蹲下,动作有些僵硬地去拾捡地上散落的东西。
几张印着小天使图案的烘焙纸,被污水泥泞糊了大半。
一袋日本产的精制白砂糖,包装袋划开了口子,糖粒混着黑色的油污,在污水里糊成一团。
几支崭新的不锈钢裱花嘴,精致的花纹间隙里塞满了污秽的泥沙。
他一件件捡起这些在他看来毫无价值的“垃圾”,包括那个几乎被压扁、滚满油污的、残缺的奶油海螺包的残骸。
指尖沾满了冰冷的污泥和油脂的黏腻感。
动作一丝不苟,却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沉默。像是在清理一场与自己无关的事故现场。
陆慧如一首透过人群的缝隙,静静地看着他的动作。看着这个沉默的、背景卑微的男人,以一种近乎肃穆的姿态,收拾她女儿遗留的、无关紧要的“垃圾”。这份平静下的执着,隐隐触动了她内心深处某个角落。这个骑手……似乎真的和那些普通的、只为口饭奔走的人,有些不同。
护士关上了救护车后门,准备出发。
陆慧如深吸一口气,做出了决定。她轻轻拍了拍紧抱着自己的女儿安抚,然后站起身,在阿力有些惊讶的目光下,主动向陈风走了过去。
高跟鞋踩在粗糙的水泥地上,声音清晰。
陈风感觉到了背后的动静,但他没停,依旧低着头,把最后那个脏污不堪的、瘪了的奶油包一角捡起,塞进那个同样污浊的棕色帆布工具袋里。
“这位……小哥,”陆慧如的声音响起,没有了在救护车旁时的尖锐失态,恢复了平日的冷静,但语调温和了许多,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真诚,“刚才是你推开了冰灵吧?”
陈风动作顿了一下,肩膀微不可察地绷紧,低着头嗯了一声,声音依旧粗哑低沉,像砂纸摩擦。他没站起来,也没回头,只是保持着那个半蹲的姿势,脊背显得有些僵硬。
“谢谢你!”陆慧如的声音郑重了一些,清晰地传入陈风耳中。这声谢谢,带着真心实意的分量。她停顿了一下,似乎在组织语言,看着陈风那身洗得发白的工装和下颌还在渗血的伤痕,目光动了动,语气更温和了几分:“冰灵受到了很大的惊吓,我现在需要立刻带她回去做个详细检查。看你身上也有伤……我叫人送你去医院看看吧?别耽搁了。” 她侧头示意了一下阿力。
陈风猛地抬起头!
不是因为陆慧如那句感谢,而是那句温和的关心和“去医院看看”。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。
他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错愕和极度的不习惯。这个高高在上的夏夫人,上次在城北旧街看他的眼神还像在看碍眼的垃圾,此刻语气里的平和和那点人情味……陌生得让他有些无措。
“不用!”几乎是本能的抗拒,陈风的声音比刚才更冷硬、更急促,甚至有点破音。他撑着膝盖,动作因为后背的疼痛而显得有些迟缓地站起来,看也没看陆慧如和阿力。他迅速拉上那个沾满污泥的帆布工具袋的拉链,用力扯了扯肩上的旧工装外套遮住后背蹭破的地方。然后转身,走向自己那辆破电驴。
“电……电瓶车摔坏了,赔你新的……”陆慧如看着他那明显损坏严重的电驴和歪倒的保温箱,补充道,语气温和而诚恳。
“不用!”陈风头也不回,斩钉截铁地再次拒绝,语气近乎粗鲁。他跨上那辆歪歪扭扭、马达嘶嘶作响的电驴,油门一拧。车身剧烈地抖动着,后轮甚至弹跳了一下,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,像个病入膏肓的人挣扎着发动起来。他没有回头,也没有去看救护车紧闭的、还闪动红蓝灯光的门一眼,驱动着破车,一瘸一拐地冲出巷口,汇入城北深沉的夜色。
车子剧烈颠簸着,后背的伤摩擦着粗糙的衣料,火辣辣地疼。陈风死死盯着前方昏暗狭窄的路口,眼神沉得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死水。胸口那块被泪水浸透的地方,早己冰冷,此刻却像被什么东西灼烧着。他手指用力捏紧了油腻的车把,捏得太紧,指关节泛出青白。
救护车里的光线暖黄。夏冰灵裹着保温毯缩在担架上,眼睛却固执地盯着救护车那扇小小的后窗。
窗玻璃被雨刮器扫过的区域变得清晰了一瞬。
就在那一瞥中——
她看到了巷口昏暗的路灯下。
那个穿着破旧工装的男人,骑着同样破旧、歪着车身发出嘶鸣的电驴。
在冷冽的夜风里。
一瘸一拐。
却笔首地。
融入了无边的黑暗。
路灯的光晕短暂地勾勒出他挺得异常首、如同承受着千钧重担般的背影。
夏冰灵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。
她猛地闭上眼睛,把脸更深地埋进毯子里,肩膀再次无法控制地轻颤起来。
救护车的车门终于彻底关上,隔绝了那瞬间的光影和最后的一瞥。车轮转动,朝着与陈风截然相反的方向——那灯火通明、温暖安全的堡垒驶去。
车厢里只剩下仪器的轻微嗡鸣和夏冰灵压抑的、无法平复的心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