接待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,刚才谈话后残留的沉闷被更深、更沉的东西取代。刘欣雨的目光温和而锐利,穿透李梅表面的痛苦,如针尖般刺入更深层的不安:“除了邪淫,可还有其他压在心头的大石?那恐怕才是你真正背负的枷锁。”
这句话像一柄钥匙,猝然捅开李梅灵魂深处那扇紧闭的、锈迹斑斑的门。她猛地一抖,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,整个人瞬间塌陷下去,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。她紧紧攥着拳头,指甲几乎嵌进掌心皮肉。良久,她才抬起头,脸上是比之前更甚的羞耻与恐惧,如同溺毙者最后的挣扎喘息。她终于开口,声音沙哑撕裂,每一个字都像从滚烫的炉灰里艰难扒出,带着灼人的余烬和刺鼻的焦糊味:
“我……我对不起爹娘……”这忏悔的起句,竟是伴着一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她自己脸上,惊得窗棂都似震了一下。白皙的皮肤瞬间浮起刺目的红痕。“从小……从小我就恨他们!恨我娘,那么强横霸道,家里什么事都得她说了算,我连穿什么衣服、梳什么辫子都做不得主,她从不听我一句!恨我爹……他太窝囊,太没用,在我娘面前大气不敢喘,像个锯嘴葫芦……我打心眼里瞧不起他们,更别提什么恭敬!”她喘息着,又是一记耳光,比刚才更重,仿佛要将这恶念连同这承载恶念的脸一同摧毁。
“后来……后来他们老了,病了……”李梅的喘息变成呜咽,身体筛糠般颤抖,“爹先倒下的,中风瘫在床上,屎尿都要人伺候……娘……娘是胃癌,瘦得只剩一把骨头,痛起来整夜整夜地嚎……我嫌脏,嫌烦,嫌吵!我那时只想着花钱,花钱请护工,花钱送他们去最好的医院……以为钱能买断一切!我躲得远远的,偶尔去看看,也像探视不相干的病人……我站在病房门口,看着护工给爹擦身换褥子,那气味……我只觉得那是累赘,是甩不脱的包袱,压得我喘不过气……”
她猛地停住,双眼因惊惧而瞪得极大,仿佛看到了最可怖的景象——不是病床上的父母,而是她自己内心深处那个狰狞的倒影。她浑身剧震,双手失控地左右开弓,噼啪的耳光声在寂静的茶室里如同爆豆,令人心惊肉跳。
“娘……娘最后那几天,疼得神志都不清了……”李梅的声音陡然拔高,尖利得变了调,每一个字都滴着血,“她昏昏沉沉,药石罔效……就那么耗着,一天,两天……医药费单子雪片似的飞过来……我守在她床边,看着她枯槁的脸,听着她不成调的呻吟……我……我心里竟然……竟然盼着她早点咽气!盼着这一切早点结束!盼着我这累赘早点解脱!”她终于嘶喊出来,仿佛要撕裂自己的喉咙,伴随着更加疯狂的自掴,脸颊迅速红肿起来,嘴角渗出一丝血迹,“我是畜生!我不是人啊!我该死!我该死!”
这赤裸的、带着血腥味的忏悔如同无形的寒流,瞬间冻结了茶室的空气。刘欣雨的脸色骤然变了。方才倾听邪淫之罪时那份悲悯的凝重,此刻被一种近乎惊骇的沉痛取代。她放在膝上的手猛地收紧,骨节泛白,身体微微前倾,那双总是含着一泓静水的眼眸里,瞬间蓄满了泪水,在灯光下剧烈地晃动,如同即将溃堤的湖。她霍然站起,又极力克制地坐回,一步跨到李梅面前,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,双手用力握住了李梅那因激动和自毁而剧烈颤抖的手。她的掌心滚烫,那热度似乎要灼穿李梅冰冷的手背。
“一点儿不差啊!”刘欣雨的声音低沉下去,却蕴含着山岳般沉重的力量,每个字都像淬过火的铁锤,狠狠砸在李梅的心上,“李梅!你可知‘百善孝为先’?父母是生养我们的根,是撑起我们头顶这片天的梁柱!是这滚滚红尘里,我们唯一能仰望、能跪拜的活佛!”她的话语越来越急,越来越重,泪水终于无声滑落,砸在两人紧握的手上,滚烫如熔岩。
“亏孝之罪,甚于邪淫!伤天害理,人神共愤!你以为你脖子以上的那些苦楚是什么?”刘欣雨的目光锐利如电,首刺李梅的脸颊、失焦的双眼,“这日夜不休的头疼欲裂,像有铁楔子钉进你的太阳穴!这睁眼到天明的失眠,仿佛魂魄被悬在油锅上煎熬!这飙升的血压,要炸开你的血脉!这听不清人言的耳朵,这看不真切的双眼!它们不是无缘无故来的!这正是你忤逆不孝、忘恩负义招来的现世业报!是你自己亲手种下的苦果!‘树欲静而风不止,子欲养而亲不待’……这古训是血泪凝成的啊!可你呢?你不仅不养,不敬,不体恤父母恩重如山,反而……反而在至亲生离死别的关头,萌发那般恶念!这罪业……”刘欣雨的声音哽住了,她深深吸了一口气,那叹息沉重得仿佛拖拽着整个世界的哀伤,“这罪业,太重太重了!压得你喘不过气,压得你五感崩坏,压得你……天理难容!”
最后西个字,如同九天落下的惊雷,带着末日的审判之威,轰然炸响在李梅的头顶。
李梅被彻底击垮了。她像被抽掉了全身的骨头,在冰冷的青砖地上。那持续不断的自掴早己停止,双手无力地垂落,只是指尖还在神经质地抽搐。她不再发出任何成调的哭泣,只有喉咙深处滚动着破碎的、不成声的呜咽,像受伤野兽濒死的哀鸣。每一次抽搐的吸气,都牵扯着的脸颊和灼痛的灵魂。她空洞的眼睛茫然地睁着,却映不出任何东西,仿佛那沉重的“天理难容”西个字,己在她眼前的世界里烧蚀出永久的、焦黑的烙印。茶室内死寂一片,唯有她粗重断续的喘息,如同破旧风箱的残喘,在令人窒息的静默中,艰难地证明着某种尚未彻底湮灭的痛苦存在。窗外,最后一丝天光沉入西山,浓重的黑暗无声地漫过窗棂,将这方寸斗室,连同其中被罪孽钉穿的女人,一同吞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