黄梅雨季的潮气裹着蝉鸣漫进窗棂时,刘欣雨在高铁上翻看着王秀英发来的最新消息。屏幕上,对方反复强调着乡镇的偏远与贫瘠,却刻意略过了当地政府官网公示的"省级养老示范镇"荣誉。她望着车窗外掠过的青黛山峦,指尖无意识着佛珠——这串老山檀木的念珠,在这些年倾听无数困惑时,早己被盘得温润透亮。
抵达小镇那日,晨雾还未散尽。王秀英站在自家小院门口迎接,褪色的碎花围裙沾着几点油渍,见刘欣雨提着香烛供品,忙不迭摆手:"刘居士客气了!家里简陋,让您见笑。"屋内供桌上,鎏金佛龛擦拭得纤尘不染,青瓷碗里新碾的白米泛着珍珠光泽,与墙角结网的电风扇、掉漆的八仙桌形成鲜明对比。
"听说二老身子骨还硬朗?"刘欣雨轻抿着粗瓷杯里的凉茶,目光扫过墙上泛黄的全家福——照片里年轻的王秀英依偎在丈夫身旁,公婆站在后排笑得拘谨。
"硬朗着!"王秀英往炉子里添了块干柴,火星噼啪溅起,"分家后他们单过,每年我都送去两袋粮食,足有八十斤呢!"她刻意抬高的声调,在空荡荡的堂屋里显得格外突兀。
穿过爬满青苔的石板路,破败的老屋出现在眼前。屋檐下,两位老人佝偻着背,正用布满裂口的手捣着石臼。刘欣雨蹲下身查看米缸,指尖触到谷粒的瞬间,心猛地一沉——这些混杂着稗子的陈年谷壳,连鸡鸭都难以下咽。
"这是秀英送来的新粮?"她轻声询问。
老妇人慌忙用围裙擦手,浑浊的眼睛里浮起讨好的笑:"够...够吃,秀英孝顺,每年都惦记着..."话音未落,一阵穿堂风卷起墙角的谷糠,呛得她剧烈咳嗽起来。
回程路上,潮湿的水汽还黏在衣襟上。经过王秀英家隔壁的鸭舍时,此起彼伏的"嘎嘎"声骤然响起。一个皮肤黝黑、身着褪色工装的中年汉子正弯腰往食槽里撒玉米粒,听见脚步声,他首起腰转头,眼角笑出深深的纹路:"刘居士来啦!"
刘欣雨一眼认出这是群里的信众李根生。去年林月娥的斋菜馆开业,正是这个憨厚的汉子顶着烈日,帮忙搬了整整两车桌椅。此刻他袖口还沾着鸭饲料的碎屑,裤腿被泥水溅得斑驳,却丝毫不减热情,抬手就要往衣襟上擦手。
"阿弥陀佛,李师兄好福气,听说两个儿子都出息了?"刘欣雨望着鸭舍旁晾晒的两排咸鸭蛋,笑着寒暄。
李根生脸上瞬间绽开灿烂的笑容,黑红的脸庞泛起兴奋的红晕:"托您的福!老大在上海做工程师,老二在北京读研。"他摸出手机,翻出儿子们的照片,手指轻轻抚过屏幕,"我们老两口打算过两年也搬去上海,帮他们带带孩子,享享清福。"
"真是好福报啊!"刘欣雨看着照片里两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,由衷赞叹,"您平时怎么修行的?"
李根生挠了挠后脑勺,露出腼腆的笑:"嗨,我懂啥修行,就记得您常说的'但行好事,莫问前程'。"他转身指了指鸭舍旁的凉茶缸,"看到要饭的,兜里有零钱就给点,没有就给碗水喝。远亲不如近邻嘛,能帮就帮一把。"
说到这儿,他压低声音,有些不好意思:"前些年王婶(指王秀英公婆)老两口牙口不好,吃那硬谷子哪行?我瞅着不忍心,每次我磨新米,就偷偷匀点好的,跟他们换换。都是老人,不容易。"他搓了搓粗糙的手掌,"也不是啥大事。"
鸭舍里,刚破壳的小鸭子摇摇晃晃地围过来,毛茸茸的黄色身影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温暖。远处传来王秀英训斥邻居的声音,尖锐的话语刺破了这份宁静。刘欣雨望着眼前这个朴实的养鸭人,忽然明白:真正的修行,不在精美的供品里,而在这沾满烟火气的善意中。
晚风裹挟着鸭舍特有的腥暖气息拂过,刘欣雨望着李根生被夕阳镀成金边的背影,指尖无意识着腕间佛珠。这个穿着洗得发白工装裤的汉子,指甲缝里还嵌着泥垢,说起帮衬邻家长辈时却像在谈论每日喂鸭般自然,仿佛那些默默的善意,早己成为他生命里最寻常的一部分。
她忽然想起刚才在王秀英公婆家看到的场景:老人布满老年斑的手颤抖着捧起劣谷,浑浊眼底却藏着不敢言说的卑微。而此刻隔壁院里,李根生正哼着小调给鸭群添水,同样的屋檐下,一边是精心擦拭的鎏金佛龛,一边是随手摆放的凉茶缸;一边是供养新米时的虔诚,一边是匀米助人时的坦然。
佛法常说"相由心生",此刻在这烟火人间的方寸之地,因果竟呈现得如此清晰。李根生或许从未研习高深的佛理,却将"慈悲喜舍"西个字,活成了每日清晨舀粥的木勺、雨夜送伞的脚步、磨米时多分出的半袋新粮。他的福报并非凭空降临——那些悄然种下的善因,早己在岁月里长成了庇护子女的参天大树。
反观一墙之隔的王秀英,佛堂里檀香终年缭绕,却挡不住心田里疯长的荆棘。她将最好的米供在佛前,却让年迈的公婆吞咽陈年谷壳;把山门关得严严实实,隔绝了乞者的求助;用刻薄言语织就藩篱,困守着自以为是的"修行"。当她抱怨命运不公时,却不知每一句恶语、每一次冷漠,都在凿开承接福报的容器,任点滴善果付诸东流。
暮色渐浓,李根生家亮起温暖的灯光,而王秀英家的院落依旧笼罩在阴影里。刘欣雨望着两户人家交错的屋檐,忽然明白:真正的福田不在庙堂之上,而在每个人每日行走的人间;最大的修行不是焚香诵经的形式,而是让善意成为生命的本能。这无声的因果法则,正在寻常巷陌间,写下最深刻的佛法。
再次回到西合时,刘欣雨走进王秀英家。佛前的长明灯明明灭灭,映得供桌上的新米愈发晶莹。
"阿弥陀佛,王师姐,"她的声音像浸透晨露的荷叶般沉静,"您可知为何供养的米越白,日子却越苦?"指尖轻点供桌,"这里供的是心,心里装着多少慈悲,才能接住多少福报。"
王秀英攥着围裙的手微微发抖,喉结上下滚动却说不出话。窗外,李根生家的鸭群正排着队归巢,此起彼伏的"嘎嘎"声里,裹挟着无声的因果回响。
晚风掠过破旧的窗棂,将香炉里的青烟吹得七零八落。佛堂的庄严与生活的粗粝,在这一刻交织成最真实的修行道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