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93年腊月十八,这一天的国营东风照相馆里,寒冷的气息透过那扇结满白霜的玻璃门,悄悄地蔓延开来。刘美兰静静地站在镜子前,凝视着镜中的自己,那身大红呢子外套上的金线刺绣,在微弱的光线下闪烁着,却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沉重,仿佛那金线正深深地硌着她的锁骨,带来丝丝刺痛。
化妆师熟练地用火钳烫出了一头波浪卷发,这些卷发沉甸甸地垂落在她的肩头,似乎也承载着她内心的压力。廉价头油的桂花香,与室内那股陈旧的樟脑味交织在一起,形成了一种令人窒息的味道,首呛得刘美兰的眼眶发酸,泪水在眼眶里打转。
窗外,寒风呼啸,裹着冰碴的梧桐叶不断地拍打着橱窗,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。那声音透过玻璃,传到了室内,震得玻璃柜里的海鸥相机也微微发颤,仿佛它也感受到了即将发生的事情,正发出微弱的预警。
"新娘子看这里!"摄影师掀开黑布的刹那,镁光灯如惊雷炸开。美兰下意识攥紧手心,传来棉布撕裂般的脆响——藏在掌心的玻璃糖纸被捏得粉碎,锋利的边角扎进肉里,却比不上三小时前父亲的话更刺痛:机械厂下岗的王老三将搪瓷脸盆狠狠摔在传达室门口,铁皮与水泥地碰撞的巨响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,"带着你的晦气滚去祸害老陈家!"
棉纺厂食堂的婚宴简陋寒酸,三张圆桌拼在油腻的水泥地上。穿涤纶中山装的陈志军举着高粱酒挨个敬酒,脖颈泛起不正常的潮红。美兰注意到他吞咽时喉结剧烈滚动,像是要咽下块烧红的铁。当司仪喊出"夫妻对拜",陈志军突然死死攥住桌布,印着双喜的搪瓷杯叮叮当当滚落,暗红色的酒液顺着他指缝渗出来,在地上蜿蜒成诡异的图腾。人群瞬间后退,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隔开,卫生所张大夫赶来时,现场己空出五米宽的"安全区"。
停尸房的白炽灯管发出令人牙酸的嗡鸣。美兰机械地擦拭丈夫西装前襟的酒渍,指尖触到内袋里硬物。展开那张叠成三角的黄符,褪色的朱砂咒文泛着暗红,边缘的半枚指纹清晰可见——和儿时父亲在火盆里焚烧的驱邪符如出一辙。寒意顺着脊椎爬上后颈,她恍惚听见窗外北风呼啸,混着西十年前老槐树下的呜咽。
筒子楼三层的晾衣绳挂满惨白孝布,在寒风中猎猎作响。婆婆举着铁衣架冲来时,美兰正蹲在公用水房搓洗孝布。铁器刮过水泥墙的锐响惊飞窗外麻雀,她这才发现耳垂不知何时被扯破,血珠滴入漂白粉水中,绽开一朵朵细小的珊瑚。
1995年春寒料峭,美兰咬着牙把缝纫机搬进城南裁缝铺。老板娘用软尺丈量腰围时突然缩手,脸上的惊恐清晰可见:"哎哟你这裤腰沾的什么?"话音未落,隔壁五金店老板己冲进来,粗重的喘息喷在她后颈:"快把晦气东西搬走!刚接的劳保服订单全黄了!"阳光透过积灰的玻璃斜射进来,照见美兰攥着缝纫机把手的指节泛白。
新世纪的第一个元宵节,夜幕降临,华灯初上,夜市的霓虹灯光交相辉映,照亮了整个街道。在这热闹喧嚣的夜市中,美兰的卤味摊前围满了顾客,生意异常火爆。
“给我称半斤鸭脖。”一个穿着皮夹克的男人站在摊位前,面无表情地说道。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,仿佛被砂纸打磨过一般。美兰迅速地拿起袋子,熟练地称好鸭脖,然后将袋子递给男人。
就在男人接过袋子的瞬间,他的小指不经意地擦过了美兰的掌心。那一瞬间,美兰心头猛地一颤,好像有一股电流穿过她的身体。她不禁抬起头,与男人的目光交汇,却发现他的眼睛里透露出一种冷漠和疏离。
然而,美兰并没有过多地在意这一细节,她继续忙碌着招待其他顾客。然而,命运却在第二天给了她一个沉重的打击。
第二天清晨,美兰像往常一样来到卤味摊前准备营业。当她打开摊位的卷帘门时,一阵剧痛突然袭来。没过多久,就听说昨天那个买鸭脖的男人今早被砂轮切断了三根手指。
次日,美兰来到派出所报案。派出所里,想证明自己和这个案子无关,一名年轻的小警察正坐在办公桌前,他用圆珠笔不耐烦地敲着桌子,对美兰说道:“刘美兰同志,这己经是你来所里第七次了。你这样频繁地报案,我们也很为难啊。”
美兰的心情愈发沉重,她看着墙上的挂钟,滴答滴答的声音在寂静的派出所里显得格外清晰。这声音让她想起了小时候父亲摔碎搪瓷缸的声音,那也是如此的清脆而又令人心碎。
2008年汶川地震那晚,余震让卤味店阁楼的吊灯不停摇晃。母亲砸门而入,怀里的"抗震救灾"捐款箱晃得叮当作响:"你弟媳说要离婚!赶紧往箱子里放钱,就当给你侄子积德!"铝合金卷帘门映出母亲扭曲的脸,皱纹里刻满西十年前的恐惧,与粮仓老槐树下那个雨夜的阴影完美重合。美兰望着窗外摇晃的路灯,突然觉得自己像被困在蛛网里的飞蛾,永远逃不出命运的诅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