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暗如同一头凶猛的巨兽,张牙舞爪地笼罩着整座别墅,让人感到一种沉甸甸的压力。这黑暗仿佛是有实质的,它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身上,让人几乎无法承受。
绝望就像瘟疫一样,在这静谧的环境中无声地蔓延着。它慢慢地侵蚀着人们的心灵,让人感到窒息和无助。在这无尽的黑暗中,人们似乎失去了所有的希望,被绝望的深渊所吞噬。
然而,在这片浓稠的黑暗中,有一丝微弱的冷光在闪烁着。那是张建斌手中的手机屏幕发出的光芒,虽然微弱,但却在这黑暗中显得格外耀眼。这冷光幽幽地照亮了张建斌那张死灰般的脸,他的脸上毫无生气,只有一双空洞的眼睛凝视着手机屏幕。
手机屏幕上,阿凯的朋友圈里那片刺目的金色佛像格外引人注目。佛像在冷光的映照下,显得有些诡异,仿佛在这黑暗中散发着一种神秘的力量。
断电的恐慌持续了不到三分钟,伴随着一阵轻微的电流嘶鸣声,别墅的应急备用电源系统启动了。几盏功率极低的LED壁灯散发出昏黄、惨淡的光晕,勉强勾勒出客厅里狼藉破碎的景象:散落的瓷片、倒塌的椅子、蜷缩在厨房门口的护工、病床上老人浑浊无神的眼睛、周莉失魂落魄缩在沙发角落的影子、以及僵立如雕塑、脸色在昏光下越发惨青的张建斌。
手机屏幕的光熄灭了。客厅陷入一种比之前更令人压抑的、病态的“伪光明”中。
张建斌的呼吸粗重而急促。阿凯那张照片,那个崭新的佛龛,那刺眼的金色,像最恶毒的诅咒扎在他的视网膜上,每一次眨眼都在灼烧。那个名字反复闪现——刘欣雨!那个曾驻足厂门口、那个在环保局工作的女人!他的首觉如同毒蛇般嘶叫:是她!一定是她举报了污染,是她在推波助澜!她一定知道些什么!那个叫阿凯的小畜生转投的新东家“鑫发精工”,那崭新的佛龛…这里面一定有联系!也许…也许这个女人能给他们一线生路,或者,至少能告诉他,这地狱一样的日子到底是从哪个环节崩坏的?!
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屈辱。他从通讯录里翻找着,动作带着一种垂死者的颤抖。他记不清多久前,因厂子排污申报,他存过市环保局一个公用座机号码。他不管现在是凌晨几点,也不管对面接电话的是谁,他需要找到刘欣雨!
电话拨通。冗长的等待音后,一个略带沙哑却异常冷静的女声响起,正是刘欣雨。她似乎毫不意外这个深夜来电,没有询问,甚至没有客套的称谓。她的声音平稳得令人心寒:“城东区,‘涤尘居’茶室。地址在短信上。一小时后来。只准你们两个。”
冰冷的语调,不容置疑的命令。甚至没有问他们来不来得及,有没有车。
窗外暴雨仍在倾泻。张建斌和周莉如同两个提线木偶,顶着狂风骤雨冲出了如同鬼宅的别墅。周莉的精神状态极不稳定,眼神涣散,嘴里神经质地念叨着“别响…别给我打电话…”,身体在冷雨中瑟瑟发抖。张建斌顾不上她,粗暴地将她塞进仅剩的一辆破旧代步车的副驾驶。车开起来像是随时会散架,在漆黑的、暴雨滂沱的街道上颠簸前行。
短信上的地址指向一片破败待拆迁的城中村深处。“涤尘居”茶馆的招牌歪歪扭扭,门脸窄小寒酸,和“茶室”二字格格不入。里面灯光昏黄,弥漫着一股潮湿木板和陈年茶叶混合的、不那么令人愉悦的气息。
唯一的雅间里,刘欣雨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居士服,背对着门口坐在一张老旧的红木茶桌前。桌上只有一套极普通的白瓷茶具,一个烧水壶正呼呼地冒着白气。她没有回头,只是示意了一下旁边的两张圆凳。
两人像湿漉漉的落水狗,失魂落魄地坐下。雨水不断从他们身上滴落,在布满划痕的水泥地上形成一小滩水渍。
沉默。只有烧水壶发出的单调声响。
张建斌忍受不了这令人窒息的压迫感,深吸一口气,试图维持最后一点尊严和希望:“刘师傅…刘姐,我们…”
刘欣雨终于转过脸。她的相貌普通,面色有些黄,眼神却像深不见底的古井,平淡无波地在张建斌和周莉之间扫过。她的目光尤其停留在周莉指根那道若隐若现的红色纹路上,停留了一瞬,如同看一件早己预料到的结果。她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,没有怜悯,没有厌恶,甚至没有好奇,只有一种彻底的、近乎于冷漠的疏离。
张建斌准备好的所有软弱的恳求、强装的镇定、试图拉近关系的套近乎,在她的眼神下瞬间瓦解,只剩下赤裸裸的恐惧和绝望。他声音干涩得几乎无法成句:“…厂子…没了…我爸妈…医药费…债主…我们…我们快活不下去了…阿凯去了鑫发…他供了佛…刘姐…鑫发的老板是不是认识…?”
刘欣雨完全没有回应他的任何疑问。她只是慢条斯理地从身旁一个旧布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电子设备,按了一下。设备发出一声轻微的嗡鸣——一个便携式无线POS机。她把机器推到茶桌中央,拿起那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白瓷杯子,用竹夹从一个铁罐里夹出几片深绿色的茶叶梗,放进杯子。然后,她拎起烧水壶,缓缓注入滚烫的开水。
简陋的铁罐、粗糙的茶叶梗、洗得发黄、还带着几处小缺口的白瓷杯,和那个闪着幽幽蓝光的现代化POS机放在一起,形成一种荒诞又冰冷的冲突。
白水注入杯中,几片深绿的茶叶梗漂浮旋转,水依旧是清澈的水,没有一丝茶味。刘欣雨将这只只装了开水和几片干茶叶的杯子,轻轻地推到张建斌和周莉的面前。杯口冒着稀薄的白气。
整个过程,她依旧面无表情。
“一杯茶,”刘欣雨开口,声音平淡得如同在念一段说明书,“十万。”她纤细的手指敲了敲桌面,指向那个冰冷的POS机。
周莉呆滞的眼神凝固在杯子上,似乎没理解这荒谬的指令。张建斌脑子嗡地一声,血瞬间冲上头顶!一种被彻底玩弄和羞辱的暴怒如同火山喷发!他猛地站起来,椅子腿在水泥地上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,眼中布满血丝,对着刘欣雨咆哮:“刘欣雨!你他妈这是什么意思?!耍我们?!现在是我们走投无路的时候!你开价一杯水十万?!敲诈?!勒索?!你他妈比那些债主还黑!”
刘欣雨连眼皮都没抬一下。她端起另一个空杯子,也给自己慢慢倒了一杯白开水,看着杯子淡淡开口:“觉得贵?”她终于抬起眼,目光像两把冰冷的锥子,刺穿张建斌强撑的愤怒,“比起你们那个厂,每天往金河里排的毒水毒烟——让多少人咳得上不来气,让多少孩子喝不到干净的奶——比起这些,这杯‘清洁’的茶水,十万,还算贵吗?”
她的声音不高,却像冰锥一样钉在张建斌和周莉的心上。环保!排污!那张该死的、印着红章的整改通知书!
“那…那是生产需要!成本!哪个厂没有排放?!”张建斌声音弱了下去,底气不足。
“成本?”刘欣雨嘴角勾起一丝近乎于残忍的冷笑,“那你撕掉的那封环保局的罚单,上面要求整改的费用、赔偿金,是你承担不起的‘成本’吧?你们现在欠银行的钱,催债的利息,也是‘成本’吧?你父母躺在医院里,一天几千上万的医疗费,更是‘成本’吧?”
她的目光锐利地转向周莉,周莉被这目光刺得一缩:“你呢?在别人诚心供奉的神像前,把它摔成碎片的时候,有没有想过——人心里的敬和畏,也是有成本的?打破了它,需要用多少倍的痛苦和绝望去填?”
窗外一阵狂风猛烈地拍打着破旧的窗棂,卷起一些枯叶漫天飞舞。刘欣雨指向窗外那一片狼藉的风暴中心:“看到那些叶子了吗?”枯叶在泥水里翻滚挣扎。
“你以为报应要等到人咽了气,在地狱里受罚?错了。”她的声音如同冰冷的宣判,“它早就在风里、在每口脏水里、在每一次呼吸进喉咙的毒烟里、在每一个被你踩碎了尊严、只能靠麻木支撑活下去的人的骨髓里了。它等不了你死后再结算——它就活在今天的,每一分钟,每一秒的,每一阵风,每一滴雨里。”她收回目光,重新落在面前那杯白水上,“现在,这杯‘茶’,喝吗?一杯,十万。想清楚,它不能抵消你们的债,不能治好你父母的病,它只代表一种态度。喝下去,也许能……暂时压一压心里的火,或者,”她顿了顿,声音更低,“让你们离最终清算的业火,稍微远那么一点点。消灾?休想。世上没有那种买卖。”
绝境中的夫妻俩,如同被剥光了所有遮羞布,赤身地暴露在残酷的规则下。他们互相看了一眼,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东西:彻底的崩溃,以及一丝被这冰冷逻辑挤压出来的、最后一点卑微的“希望”——哪怕这希望是渺茫的,是虚妄的,是建立在对眼前这个冷漠女人的屈服上。
张建斌喉结滚动,巨大的屈辱感几乎让他窒息。周莉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,但她看着那杯水,眼中却燃烧起一种近乎于疯狂的求生欲。钱!他们还有一点钱!是昨天周莉偷偷把最后一点私房钱从老房子墙缝里刨出来的!是她最后一点藏起来的“保命钱”!
“喝!”周莉突然尖叫一声,声音尖锐刺耳,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,猛地扑到桌上,一把抓起那杯温热的、漂浮着廉价茶叶梗的开水,如同饮毒药般,仰头灌了下去!她被烫得剧烈咳嗽起来,脸色涨得通红,水流顺着下巴淌湿了前襟,但她不管不顾,眼睛死死盯着刘欣雨手边的POS机。
张建斌被妻子的疯狂和决绝震住了。他看着那杯水,看着妻子嘴角烫出的水泡,看着POS机上幽幽闪烁的蓝光。他终于明白,他们没有资格愤怒,没有资格讨价还价。绝望己经将他们的灵魂压到了最低处。他像投降般,颓然地坐下,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两张皱巴巴的银行卡——那是他全部的钱,包括抵押车的最后一点残值和最后的私人透支额度。
“我们…有…”他声音艰涩,将两张卡推到POS机旁。
刘欣雨依旧面无表情。她拿起POS机,手指熟练地在按键上输入一个数字:580,000.00。
“刷卡。”
周莉颤抖着手拿起一张卡。张建斌也拿起了另一张。机器的读卡槽发出轻微的“滴滴”声。
“唰唰——”
“唰唰——”
冰冷的、清脆的、如同割肉剔骨般的刷卡签字凭条打印声,在寂静破败的茶室里响起,与窗外咆哮的风雨声混合在一起,谱写出这对夫妻生命中最为屈辱悲怆的乐章。
最后一笔签字落下。周莉再也支撑不住,在冰冷的圆凳上,面如死灰。
刘欣雨将两张打印好的凭条仔细地撕下,递给张建斌。然后,她拿起桌上那个装了劣质茶叶梗和白开水的普通白瓷杯,毫不在意地随手扔进了旁边的塑料垃圾桶里。杯子发出“哐当”一声脆响,在空桶里滚动了两下,安静下来。
“好了。”她推开椅子,站起身,没有看他们一眼,走向门口。在拉开门栓的那一刻,她背对着他们,声音平静得像是在描述窗外即将到来的天气:“厂子欠的污染债,你们家欠的因果账,靠钱是消不了的。等着吧,风停了,雨住了,账就上门了。”
门被拉开。外面冰冷的风雨夹杂着枯叶猛地灌了进来。
她瘦小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肆虐的风雨中。茶馆里只剩下那两个坐在昏黄灯光下、如同被抽走了最后一丝精气的躯壳,以及那个塑料桶里,发出轻微碰撞声的、装着廉价茶叶梗的、不值一文的旧杯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