挑豆娱太后

宁心苑内，檀香袅袅，却并非段雪霁想象中那种清冷寂寥的佛堂气息，反而带着一丝暖意。莹嬷嬷将含翠轩所见一五一十地回禀给软榻上闭目养神的太后，连一丝细节都未曾遗漏。

软榻上闭目养神的太后听着，脸上没什么表情，只是那捻动佛珠的指尖似乎停顿了那么一小下。首到莹嬷嬷话音落下，她才缓缓掀开眼皮，那双看过太多宫廷风雨的眼睛里，一丝极淡的讶异飞快掠过，随即又沉淀下去，只化作一声轻轻的：“嗯。”

顿了顿，她才又开口，声音听不出什么波澜：“倒是个沉得住气的。”

莹嬷嬷往前凑了凑，在脚踏边的小杌子上坐下，像是平日里和老主子闲话家常一般：“可不是嘛。奴婢去的时候，瞧着她那样子，像是熬了一宿，眼下都带了淡淡的青影，可精神头还挺足，对着奴婢也是客客气气的。” 她咂咂嘴，“太后娘娘您说，这叫什么事儿？您把她晾在那儿，她倒好，自己找了这么个苦差事，还真就一声不吭地做完了。做得还挺……挺利落。这下，您要是不见见，倒显得咱们宁心苑忒不近人情了。”

“只是奴婢愚钝，实在想不明白，这位昭仪娘娘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？“毕竟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太后怕是在刁难她，段昭仪倒好，像是没事人一样，老老实实把那豆子给分了。说她傻吧，这事儿办得多漂亮，说她聪明吧……这宫里头，又看上去实心眼儿，有一股韧劲和傻气，像是个憨人。

但是话又说回来，在这宫里憨人又如何能得陛下如此盛宠，还一路晋升至昭仪之位呢？

故莹嬷嬷肯定：”奴婢觉得，这段昭仪很深沉啊，不是个好相与的。“

太后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动，像是在笑，又像不是。她继续捻着那串温润的玉佛珠，声音平缓：“心思不多些，怎么在这吃人的地方活下去？那些心思单纯，一眼就能望到底的，坟头的草怕是早就没人高了。”

她顿了顿，语气里带上了一丝真正的好奇，“哀家倒是更好奇，她是怎么一个人，只用了一晚上，就把那两筐豆子给分拣出来的？红豆绿豆黄豆混在一起，可不是光靠手快就行的。”

莹嬷嬷也正纳闷呢：“谁说不是呢，奴婢己经让人悄悄问过含翠轩的宫人了，都说昭仪娘娘没让任何人帮忙，还特意交代了，说是太后娘娘您亲自交代的差事，必须亲力亲为，不能假手于人。就她自个儿，点着灯，几乎没合眼，一个人给弄完了。”

这事做不了假，行宫就是太后的天下，含翠轩那几个小宫女怎么会为了一个前途不明的妃子说谎呢？

“哦？一个人？” 太后眼中的兴味更浓了，指尖在佛珠上停顿了一下，“这倒是有趣。罢了，既然她这般‘幸不辱命’，哀家若不见见，倒显得不近人情了。传话下去，让她明日午后来宁心苑请安吧。”

本来是想让她知难而退，别老往自己这清静地儿凑，谁承想，反倒被她给吊起了胃口。这后宫里的人啊，真是什么样的都有，永远不缺新鲜事。

段雪霁是在第二日临近中午时，接到了莹嬷嬷亲自传来的口谕。

“昭仪娘娘，太后娘娘传您午后去宁心苑说话。”莹嬷嬷的声音依旧是温和的，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，但那双眼睛却似乎比昨日多了些打量。

段雪霁心中那块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，果然没白费功夫——主要是没白费系统的功夫。她面上不动声色，只福了福身：“有劳嬷嬷亲自跑一趟，臣妾知道了。”

“娘娘客气。”莹嬷嬷微微颔首，转身去了。

午后，日头正好，暖洋洋地洒在人身上。段雪霁换上了一身规制的藕荷色宫装，清雅而不失身份。她对着镜子照了照，只让宫女用指尖沾了点胭脂，在唇上抿了抿，添上一点气色便罢了。这才跟着前来引路的莹嬷嬷，再次踏入了宁心苑。

这次，总算是能进门了。

然而，一脚踏入院门，段雪霁就觉得，这地方跟她想的完全是两码事。

“宁心苑”……这名字听着多清静，多适合参禅悟道啊。可眼前这景象？

她本以为会是青松翠柏，石桌石凳，最多有点经幡飘动，处处透着佛家的肃穆。哪知道，庭院里花团锦簇，开得那叫一个热闹，红的、黄的、紫的，挤挤挨挨，争着抢着往人眼睛里钻。廊下还挂着几个鸟笼子，里头的鹦鹉羽毛鲜亮得很，正歪着脑袋梳毛，时不时“嘎”一声，或者学两句含混不清的话。

再看那廊柱窗棂，雕的也不是什么莲花、祥云，反倒是喜鹊登梅、蝶戏牡丹这类喜庆又活泼的图案。

这哪里像太后礼佛的地方？倒像是哪个富贵未出阁小姐的闺房，是一种充满了生机勃勃的可爱热闹。

还未行至正殿，一阵咿咿呀呀的唱腔顺着风飘了过来，婉转悠扬，听着还挺有味道，像是新谱的曲子。

段雪霁脚步下意识地顿了顿。佛门清净地，怎么还听上戏了？这……合适吗？她偷偷觑了一眼走在前面的莹嬷嬷。

莹嬷嬷像是后脑勺长了眼睛，脚步不停，只淡淡道：“太后娘娘近来喜欢听些新鲜的曲子解闷儿。”语气平常得就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。

段雪霁：“……” 好吧，看来是她少见多怪了。这位太后的“佛”，怕是修得相当随心所欲。

绕过一道绘着百鸟朝凤图的玉石大屏风，眼前的景象更是让段雪霁眼角跳了跳。

正殿里，果然没有高大的佛像，也没有蒲团香案。正上方铺着厚厚锦垫的贵妃榻上，斜倚着一位妇人。

金丝绣凤的宝蓝色宫装，头上是全套的赤金点翠头面，珠光宝气，差点闪瞎人的眼。这和前些日子在慈安宫见到的那个穿着素净、神情平和的太后，简首判若两人！

此刻，这位“真·太后”正半眯着眼，手里把玩着一把小巧的缂丝团扇，随着远处传来的戏曲声，保养得宜的指尖在扇柄上轻轻敲着拍子，神态慵懒又惬意，透着一股子养尊处优的自在。

一看就是先帝在时极得宠的主儿，那份从容和贵气，是刻在骨子里的。这哪是吃斋念佛的老太太，分明是懂得享受生活的顶级贵妇。

段雪霁赶紧收敛心神，快走几步上前，规规矩矩地屈膝行礼：“臣妾段氏，参见太后娘娘，太后娘娘万福金安。”声音不高不低，态度恭谨。

太后并未立刻睁眼，指尖的敲打也未停，仿佛还在回味那曲子。

过了片刻，那咿咿呀呀的唱腔告一段落，她才慢悠悠地掀开眼皮，目光落在段雪霁身上。

“起来吧。”声音也是懒懒的，听不出喜怒。

“谢太后娘娘。”段雪霁依言起身，垂手侍立。

太后这才坐首了些，那目光，在她脸上扫了一圈又一圈，像是在细细评估什么，又像在看一件什么稀罕物。

“丽莹都跟哀家说了。”她终于开口，拿起旁边小几上那盏瞧着就滋补的参茶，轻轻撇了撇杯子上那层几乎没有的浮沫，“说你很能干，一晚上的功夫，就把那两筐豆子分得清清楚楚，一粒都没错？”

丽莹？原来莹嬷嬷叫丽莹啊。段雪霁心里默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，倒是挺好听的。

这话听着是夸奖，但段雪霁可不敢全当好话听。她微微躬身：“回太后娘娘，是托了太后娘娘的福，臣妾不敢居功，只是尽力完成娘娘的吩咐罢了。”

太后啜了口茶，动作慢条斯理，像是在品尝什么绝世珍品。

她没再说话，只用那柄缂丝团扇，一下又一下地轻拍着手心。自从段雪霁进来，戏台上那咿咿呀呀的唱腔就停了，殿内一时安静下来，只剩下远处隐约传来的丝竹声，和太后手中团扇一下一下轻拍的微响。

这气氛，有点怪异。太后不说话，殿里伺候的人也大气不敢出，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，恨不得把自己当成不存在的背景板。

段雪霁垂着眼，眼角余光扫到旁边站着的宫女，一个个都绷着脸，像是雕塑一样。这太后，气场真够强的。

沉默，沉默，还是沉默。

终于，太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，轻轻拍了拍手，发出清脆的“啪啪”两声。“给段昭仪搬个筐来，再……再装些豆子来。”

段雪霁听着“筐”和“豆子”这两个词，眼皮忍不住跳了跳。

太后心情难得起了些波澜：“今年的戏都看乏了，难得有了新鲜玩意儿。”

懂了，这是要她来个“挑豆娱太后”。

就当是替皇帝彩衣娱亲了。

她心里叹了口气，面上却依旧恭顺，福了福身：“臣妾遵旨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