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虎爹抱着孩子的手猛地一紧,小家伙被勒得“咿呀”了一声,他才慌忙松了劲,却像被烫着似的缩回手。刚才那孩子往他怀里扑的瞬间,他脑子里像过电影似的闪过个念头——准是分手前就有了,不然哪能这么巧。
招弟慌忙把孩子接过去,指尖触到孩子后背的汗湿,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。她低头哄着怀里的小家伙,鬓角的碎发垂下来,遮住了眼里的慌乱。
王虎爹盯着桌上的肉包,那是王虎妈凌晨三点就起来发面调馅的,就怕凉了伤着孩子肠胃。他忽然开口,声音闷得像从地底冒出来:“你跟虎子……是哪月分的手?”
招弟的手顿了顿,声音低得像蚊子哼:“前年……三月。”
王虎爹心里“咯噔”一下。孩子刚满两岁,往前数二十八个月,可不就是那年三月前后?他闭了闭眼,当年虎子跟招弟提分手时的情景猛地撞进脑子里——虎子红着眼圈回家,摔了杯子,说“不能耽误她”;招弟在巷口站了三夜,雨里淋得像个落汤鸡,最后还是默默走了。
原来那时候,她肚子里己经有了个小的。
“这孩子……叫啥名?”王虎妈不知啥时候也来了,站在门口,眼圈红得像浸了水的布。她手里拎着个布包,里面是连夜赶出来的小褂子,蓝底白花的,跟虎子小时候穿的那件一个样式。
招弟抱着孩子的手紧了紧,喉咙动了动:“叫……念安。”
念安,念安。王虎妈心里默念着这两个字,眼泪“啪嗒”掉在布包上。是念着谁平安?是念着虎子,还是念着这段见不得光的缘分?
“这孩子……身子骨结实不?”王虎妈走过去,想摸摸孩子的脸,手伸到半空又缩了回来。
“结实着呢,能吃能睡。”招弟勉强笑了笑,“就是晚上总爱闹,得抱着走半个钟头才能睡沉。”
王虎爹猛地想起,虎子小时候也是这样,非得趴在他肚子上,听着他的呼噜声才能安睡。那时候他总嫌麻烦,现在想起来,那温热的小身子贴在身上的感觉,竟像隔了一辈子那么远。
“以后晚上要是闹,你就……你就往我家送。”王虎爹别过脸,看着窗台上晒的干辣椒,“我跟你婶反正也睡不着。”
招弟眼圈一红,抱着念安的手臂抖得厉害:“叔,婶,我……”
“啥也别说了。”王虎妈打断她,把布包往她手里塞,“孩子衣裳小得快,我那儿还有虎子小时候的旧衣服,洗干净了还能穿。”
招弟捏着布包里软乎乎的小褂子,忽然蹲下身,把脸埋在孩子颈窝。孩子似懂非懂地拍着她的背,咿咿呀呀的,像在安慰。
王虎爹背着手走到院里,看见墙根种着几棵野菊,跟昨天路边的一样。他忽然想起虎子十七岁那年,偷偷摘了把野菊塞给招弟,被他撞见,还揍了虎子一顿。那时候的虎子,脸红得跟野菊似的,梗着脖子说“我要娶她”。
谁能想到,兜兜转转,竟藏着这么个牵挂。
“这孩子……得让他认祖归宗不?”王虎妈跟出来,声音发颤。
王虎爹望着远处招弟家晾在绳上的小尿布,白花花的一片,在风里晃得人心软。他沉默了半天,才哑着嗓子说:“认啥?孩子在这儿,就是咱们的念想。虎子那边……先瞒着吧。”
他怕,怕虎子知道了愧疚,怕搅乱了现在的家;可他更怕,怕这孩子长大多年,连亲爷爷的胡子都没摸过。
正说着,院门外传来摩托车的声音,是虎子带着媳妇和小孙子回来了。王虎妈慌忙拉着老伴躲进柴房,心脏“砰砰”跳得像要炸开。
虎子的声音在院里响起:“招弟在家不?我妈让给你捎点刚蒸的馒头。”
招弟慌忙擦了眼泪,抱着念安出去:“在呢,麻烦哥嫂了。”
柴房里,王虎爹和王虎妈扒着门缝看。虎子蹲下身,逗着招弟怀里的念安,伸手捏了捏孩子的脸蛋:“这小子,越来越壮实了。”
念安咯咯笑着,伸手去抓虎子胸前的纽扣,那股子亲昵劲儿,让柴房里的老两口眼圈又红了。虎子的媳妇站在一旁笑:“你看他跟你多亲,跟咱儿子似的。”
虎子哈哈大笑,没当回事,起身跟招弟说了两句话,就带着媳妇孩子走了。
摩托车声远了,王虎爹才捂着胸口首喘气。王虎妈抹着泪,却忽然笑了:“你看,血浓于水,真不是假的。”
阳光穿过柴房的缝隙,照在老两口鬓角的白头发上。王虎爹望着院外招弟抱着念安进屋的背影,心里忽然敞亮了些——认不认祖归宗又咋样?这孩子在这儿,虎子在那儿,血脉里的牵连,哪是能瞒住的?
往后的日子,后山的小路上,多了两个提着零食玩具的老人。他们总在虎子不在家的时候去看念安,陪孩子爬爬土坡,摘摘野菊。念安学会的第一个词不是“妈”,而是含糊不清的“爷”,喊得王虎爹当场红了眼眶。
至于虎子那边,老两口默契地没提。只是王虎妈每次给虎子打电话,总爱多问一句:“今儿个有空不?回后山看看?”
她知道,有些秘密藏不住,也不用藏。等风吹到合适的时候,该知道的,总会知道。就像墙角的野菊,不管藏得多深,到了时节,总会热热闹闹地开起来。
梁老汉抱着念安,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,手指头戳着孩子的小胖脸:“跟你陈老师爸小时候一个模子刻出来的!你陈老师爸昨儿个还打电话呢,说下个月就回来,给咱念安带遥控汽车!”
招弟在一旁听着,手里择菜的动作慢了半拍。阳光落在她手背上,映出层淡淡的薄汗。她和陈老师的婚事,在外人眼里是桩美谈——温文尔雅的中学老师,娶了独自带娃的她,婚后陈老师待念安视如己出,逢年过节总寄东西回来,电话里也一口一个“闺女”“儿子”地喊,谁看了不夸一句陈老师是个好人?
可只有招弟知道,那本红本本不过是本遮羞布。当年她怀着孕被王虎伤透了心,又被爹追问得紧,是在县城中学当老师的陈老师主动找上来——他家里催婚催得急,又同情她的处境,两人一拍即合,签了份合约:对外是夫妻,他帮她挡掉闲言碎语,她帮他应付家里,等孩子大了就和平分开,互不相干。
正想着,院门外传来王虎妈的声音,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:“招弟在家不?给孩子带了点小饼干。”
梁老汉的脸“唰”地沉了。他把念安往招弟怀里一塞,起身就往门口走,迎面正撞上提着饼干盒的王虎爹妈。
“又是你们?”梁老汉的嗓门瞬间拔高,“我闺女跟你们家虎子早没关系了,现在人家有正经人家了,陈老师对她们娘俩好着呢,你们还来捣什么乱?”
王虎爹刚要开口,被梁老汉狠狠一瞪:“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打什么主意!看见我外孙长得好,就想攀关系?告诉你,我闺女现在是陈老师的媳妇,这孩子是陈老师的种,跟你们王家半毛钱关系都没有!”
王虎妈手里的饼干盒“咔哒”响了一声。她望着招弟怀里的念安,那孩子正睁着跟虎子一模一样的眼睛看她,心里像被针扎似的疼,嘴上却赶紧解释:“老哥你别误会,我们就是……就是看孩子可爱,想过来看看。”
“看什么看?”梁老汉往前一步,几乎要戳到王虎爹鼻子上,“要想看孩子,让你们家虎子自己生去!别盯着我闺女家的!陈老师下个月就回来了,到时候让他看看你们这架势,看他饶不饶得了你们!”
“陈老师……”王虎爹喃喃着,忽然想起什么似的,“就是你说的,孩子他爸?”
“可不是嘛!”梁老汉梗着脖子,语气里带着炫耀,“人家是文化人,知书达理,哪像你们当年,棒打鸳鸯!现在我闺女日子过得踏实,陈老师把她当宝,这才是正经日子!”
招弟在一旁听着,心都提到了嗓子眼。她怕梁老汉再说下去露了馅,赶紧抱着念安走过去:“爹,叔婶是好意,您别激动。叔,婶,快进来坐。”
“谁要坐他们家!”梁老汉气呼呼地摆手,又转向王虎爹妈,“赶紧走!再让我看见你们往这儿跑,我就去找陈老师评理,让他看看你们王家是怎么欺负人的!”
王虎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。他看看怒气冲冲的梁老汉,又看看低头抿唇的招弟,最后把目光落在念安脸上——那孩子不知什么时候抓了块饼干,正往嘴里塞,小模样跟虎子小时候偷吃灶台上的糖块如出一辙。
他忽然叹了口气,拉了拉王虎妈:“行,老哥,我们走。不打扰了。”
走出老远,还能听见梁老汉在院里数落的声音。王虎妈回头望了一眼,眼圈红红的:“他说……招弟现在是陈老师的媳妇,这孩子是陈老师的……”
“假的。”王虎爹闷声说,脚步沉甸甸的,“刚才招弟那神色,慌得很。哪有当人媳妇的,提到自己男人是那副模样?”
王虎妈愣了愣:“你是说……”
“八成是为了遮人耳目。”王虎爹摸出烟,手抖得划不着火,“一个姑娘家带着孩子,难免被人说闲话。找个人搭伙演戏,也能少受点欺负。”
这么一想,心里反倒松快了些。至少,那孩子不是别人的,还是他们王家的种。
“那陈老师……”王虎妈还有点担心。
“能帮着招弟演戏,想来不是坏人。”王虎爹吸了口烟,烟雾缭绕中,眼神亮了些,“只要孩子是咱的,别的都不重要。”
风卷着槐花香飘过来,没那么腻人了。王虎妈望着后山招弟家的方向,忽然笑了:“也是。只要孩子好好的,招弟能好过点,就算是假的夫妻,也比没人帮衬强。”
老两口慢慢往回走,脚步比来时轻快了些。虽然还是不能认亲,虽然还得被梁老汉误会,但知道孩子没落到外人手里,知道招弟有人搭伙遮风挡雨,心里那团乱麻似的愁绪,总算散开了些。
至于以后?王虎爹捻灭烟头,心里有了主意。等陈老师回来了,他得找个机会跟人家聊聊——不管是真夫妻还是假搭伙,只要对孩子好,对招弟好,他们王家,认这份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