女兵营帐里弥漫着青草与皮革的气息。花弄影将最后一件叠好的杏色襦裙塞进藤箱,指尖拂过细腻的湘绣纹样,这是父亲在临湘城最好的绣坊为她定制的。
帐帘缝隙透入的暮光,将她低垂的侧影勾勒得格外单薄,鸦羽般的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浅的暗影。她想起月氏驿馆中扶苏指尖的温度,又想起方才废墟之上,那抹扑入他怀中的、火焰般灼目的绯红。
终究是镜花水月。她合上藤箱搭扣,轻得像一声叹息。刚要提起,帐帘猛地被掀开!
一个人影逆着光立在门口,身形高挑挺拔,帐内光线晦暗,却掩不住来人身上那股锐利如出鞘剑锋的气势。绯红的犀甲在暮色中沉淀成暗沉的朱砂,腰间七柄长短剑的鲨鱼皮鞘泛着冷硬的光泽。鸦青长发束成利落的高马尾,发间那枚白玉珠随着她踏入的动作轻轻一晃。
是王沁。
花弄影的心骤然缩紧,指尖瞬间冰凉。她下意识地后退半步,藤箱“哐当”一声掉落在铺着毡毯的地上,里面那枚小巧的、装着临湘香料的湘绣香囊滚了出来,散发着淡淡的杜衡与芷草气息。
王沁的目光扫过地上的藤箱和散落的香囊,英气的长眉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,那双飞红的凤眸最终落在花弄影脸上。她的眼神明亮、首接,带着战场上淬炼出的洞悉力,并无想象中的愤怒或鄙夷,反而有种审视的平静。
帐内一时寂静,只有远处营地隐隐传来的马嘶和人声……
花弄影感到脸颊发烫,慌乱地垂下眼帘,不敢与那目光对视,只盯着自己裙摆上微微颤动的杏花刺绣。她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,声音细若蚊蚋:“王……王将军……” 喉咙干涩得发不出更多音节。羞愧像藤蔓缠紧心脏,她甚至觉得对方的目光能穿透皮囊,看到临湘城那晚的荒唐与月氏驿馆中自己的沉沦。
“花女侠?”王沁的嗓音打破了沉默,清脆利落,带着一丝塞外风沙磨砺过的微哑,却并无冷意。
王沁向前走了两步,靴子踩在毡毯上发出轻微的声响,目光落在眼前女子因窘迫而微微泛红的耳尖上,“这是要去哪儿?塞外风大,夜路可不好走。”
花弄影猛地抬头,眼中满是愕然。她预想过无数种场面:斥责、羞辱、冰冷的驱逐……唯独没有眼前这般平静的询问,甚至还带着一丝……关切?
“我……”花弄影张了张嘴,满腹的解释和告别堵在喉间,最终化作一声艰涩的低语,“我该走了。王将军与公子……才是天造地设。奴家……不过是阴差阳错的意外,不该……”
“意外?”王沁忽然笑了。那笑容绽开在她略显憔悴却依旧美得惊心动魄的容颜上,如同冰原上骤然盛开的赤芍药,带着一种逼人的明艳和奇异的爽朗。
王沁上前一步,弯腰捡起了地上那枚精致的香囊,指尖捻了捻上面细密的杏花绣纹,递还给花弄影。“好精致的活计。临湘城的‘十日醉’劲儿够大的,对吧?连我们公子那般人物都能放倒,还能……嗯,‘意外’出个名正言顺的夫人来?”
她的话语带着一丝促狭的调侃,却奇异地冲淡了帐内紧绷的气氛。花弄影的脸“腾”地一下红透,连脖颈都染上了绯色,羞得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。王沁竟连这事都知道!是扶苏……他竟连这些都坦然相告?
花弄影不知道的是,她的好姐姐兆丽影,见她魂不守舍的收拾衣物,早就心知肚明,暗暗派女兵去通知了扶苏。
扶苏为了让王沁接受花弄影,夸大其词地杜撰了一箩筐好话,说湘江上帮着剿灭南海二鲨,还说大漠神鹫那一箭多亏她提醒,那言辞,可谓声情并茂感人肺腑。
“他什么都跟我说了。”王沁看着花弄影瞬间红透的脸颊,眼中笑意更深,语气却郑重了几分,“从临湘城那场‘意外’,到月氏皇宫你陪他周旋诸国,化险为夷。弄影妹妹,没有你,他或许早就死在月氏王庭的暗箭之下,或许根本走不到高阙塞前,更遑论今日斩下冒顿的头颅,为我父报仇雪恨!”
说到最后,王沁飞红的眼尾微微泛红,声音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,但随即被她强压下去。
“可……可那不一样。”花弄影的声音惊诧里带着颤抖,眼中水光潋滟,“你是他名正言顺的未婚妻子,是先帝赐婚,是与他并肩作战、生死相托的……而我……”
花弄影说不下去了,她没心思解释扶苏话语里的水分,只觉得那份“名不正言不顺”像块巨石压在心口。
“名正言顺?”王沁轻轻嗤笑一声,带着武将特有的不屑,“我爹用军功给我挣来的‘名分’,能抵得过你在他最落魄时,在月氏国为他周旋的刀光剑影?还是能抵得过你与他……”
王沁顿了顿,目光扫过花弄影红晕未褪的脸颊,语气放缓,“患难中的情意?”
她向前一步,主动拉起了花弄影微凉的手。那双手并不细腻,指节分明,掌心有常年握缰绳和剑柄留下的薄茧,却带着一种坚定而温暖的力量。
“弄影妹妹,你看看他。”王沁的声音低沉下来,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通透,“他是大秦长公子,可这身份如今是枷锁也是利刃。赵高在咸阳虎视眈眈,北境胡虏虽暂平,百废待兴,长城内外,多少双眼睛盯着他?他的担子,比北疆的山脉还重。”她握紧了花弄影的手,“我一个人,扛不住他肩上的江山,也暖不透他心里的凄寒。”
花弄影怔怔地望着她,那双清澈如江南春水的眸子里,映着王沁坦荡而真挚的脸庞。
“娥皇女英共侍舜帝,传为佳话。我们姐妹为何不能?”王沁的声音清越而坚定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豪气,“你是潇湘明珠,是缠绵的南国春雨,也是他心尖上的一抹温柔。留下来吧妹妹!我们一起,替他守着这片他用生命换来的安宁。他心里的位置很大,容得下塞北的风沙,也容得下江南的杏花。”